这位朝中早已位极一时的傅大丞相甘愿折腰,她何乐不为。
小郡主侧眸轻而微冷地瞥过他一眼,微抬起下颌,娇矜地抬起手臂来。
傅长凛一时心如擂鼓,屏息虚扶了一把她纤细的手腕,俯身半蹲在雪地里。
纸伞深隽的朱红没过头顶,有微末幽浮的冷香袅袅娜娜地贴上来。
小郡主一手举着伞,另一手环在他颈窝,贴在他耳边清清冷冷道:“起轿。”
温热的鼻息正散落在男人耳侧。
这位久居权巅的傅大丞相俯首暗笑一声,心甘情愿道:“是,我的小祖宗。”
傅长凛稳稳当当背着人,极沉稳地踩过没及膝骨的深雪,往临王府而去。
楚流萤实在听过不少这样的调侃,父兄便常会如此慨叹,更不必说宫里一众殷勤谦卑的仆从了。
只是“小祖宗”三个字从傅长凛口中讲出来,实在带着点莫名的暧昧与亲昵。
小郡主耳尖忽然开始泛痒,不知是不是那点快要治愈的冻疮发作。
傅长凛将人一路背回临王府,才靠近灵堂,却忽然撞见了在灵棚下静候多时的元德。
他小心翼翼将少女在灵堂内安置好。
小郡主委实过分纤瘦,分明还裹着极厚的冬装,背在背上却轻若无物。
傅长凛趁她正半眯着眼睛昏沉,手法熟练地揉了揉她脸颊的软肉,却被小郡主极凶狠地剜过一眼。
手背立时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傅长凛怅然收回了手,低低道:“歇一歇罢。”
虽然这位小祖宗全没出几分力气。
元德隐约知道听到过一些小郡主生还的风声,一时倒不觉得稀奇。
他在风雪中僵立多时,一见傅长凛便扑通一声直直跪下,禀道:“丞相爷,皇上……”
元德在皇帝身边此后数十年,来传这话时早已泣不成声:“皇上他……熬不住了哇……”
他哀戚地抹了把老泪:“陛下吩咐老奴前来传话,召您与傅老太尉即刻入宫。”
小郡主靠在房门内听着元德声泪俱下的陈述,微扬起头,沉沉阖了阖眼。
天和城连日来暴雪封门,又因着临王府大火,街外更是萧条冷清。
皇帝亲自指派的车马奢华富丽,车前百十名宫人推雪开道,一路直通皇城。
元德立在原地,行礼送别了二人。
他还需得去别家传旨。
皇帝显然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已是大限将至。
他传召朝中所有权臣入宫,大约是最后一次,慎之又慎的托孤了。
小郡主侧首靠在车马内,车中融融的炭炉烤化了她帽上的碎雪。
少女不自觉地颦蹙着烟眉,心下忽觉百感交集。
都说皇家亲缘淡薄,在小郡主儿时,这位皇帝却是给足了荣光与恩宠。
皇帝爱才,自然也很是待见这么个天资聪颖又懂事知礼的小郡主。
只是他再爱才,也敌不过爱他的皇权与江山。
小郡主究竟不是铁石心肠。
何况这个王朝里名义上的主宰垂垂欲坠,更教人无端生出几分大厦将倾的自危感来。
楚端懿如今未满九岁,却已然将被推上那万骨铺就的极位,退无可退。
出神间,忽有一只温热的手微微用力地按在她肩角。
小郡主迷茫地回过眸去,乍然跌入他深漩似海的黑眸里。
傅长凛极尽沉着地扫过她面上每一寸神色,居高临下地凑过来,无奈道:“糯糯,别怕。”
小郡主方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心底那点百感交集的滋味,原只是无措与惊惶罢了。
她透过窗牖窥见外头不休的飞雪,轻而笃定道:“我不怕。”
匆匆跨过八里钩弋廊回,奔赴鸿台殿前时早已入夜。
鸿台殿灯烛通明,遥遥映亮了浅雪覆盖的长街。
小郡主跟在傅长凛半步之后,随着宫人的接引入了殿中。
皇帝初初病倒时她便曾来过一次。
只是彼时他尚有几分气力拉着孩子们的手,一字一句仔细地将事事交代清楚。
今夜再来,却依然卧于龙榻之上,如日薄西山一般,气息奄奄。
小郡主与父兄遥遥对望一眼,无声施了礼,便算是见过。
殿中一众老臣乌泱泱跪了满地,已然是送行之势。
楚流萤身随一众皇室子女一样跪在皇帝榻畔。
傅长凛默然立于一侧,那身极冷隽而孤绝的黑袍将他衬得身量极高。
墨发高束,玄玉为冠。
他有皇帝的特赦,永不必跪于皇权。
生老病死自有天数,老皇帝年事渐高,一生风光无限,也算是十分够本。
只是辅佐了皇帝一生的老臣们,依然跪伏着暗自抹起了眼泪。
第二日时皇帝忽然有了些气力,回光返照一样坐起身来,望一眼他把控了数十年的朝堂百官。
嫡子年幼,若无肱股之臣,如何肩负得起整个瑰丽传奇的王朝。
老太医奉上来的汤药被一碗接一碗地灌下,皇帝音色沙哑地咳了许久,方才得了空隙开口道:“贺御史。”
贺允膝行几步,跪伏在阶下道:“臣在。”
“你是端懿的老师,当以身作则教导他修身治国,兼听爱民。”
贺允早花白了头发,闻言却仍旧不禁红了眼眶,垂下一滴浑浊的泪水来:“老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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