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质的碗狠狠跌在山岩之上,发出“砰——”一声清脆的声响,碎得四分五裂。
加了蜜的热粥霎时间溅了满地。
少女清凉如水的音色在他耳畔响起:“覆水难收,碎镜难全。”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她撩起帐门,矮身进了帐中,再未肯瞧上一眼旁边哑口无言的傅大丞相。
傅长凛沉寂良久,却执拗地蹲下身去,将四分五裂的瓷碗一一拾回掌心。
他的小月亮心中满是怨怼,她捅来的刀子教人疼得钻心蚀骨,傅长凛却只觉得甘之如饴。
十二年的苦,这样娇娇弱弱的小郡主尚且受得起,他有甚么脸面喊疼。
傅长凛往篝火中添了几支松柴,将少女帐前的帷幕拢紧。
天才微微擦亮,一行人便收整了行装纵马上路。
午间休整时傅长凛却没来由地不见了踪影,尔后掐着众人动身的时辰匆匆赶了回来。
他一手牵着马,另一手便拖着一只遍布梅花斑点的仙鹿回来。
那头鹿实在有一双极为漂亮的角,大约是皇帝见了亦要抚掌盛赞的程度。
仙鹿生性胆小,警惕性极高,一贯是围猎场里极难抓捕的兽类。
这位傅大丞相却竟只费短短半个时辰,便拎了头这等品相的仙鹿回来。
一众禁军登时看直了眼,还未来得及赞叹,却听得傅长凛漠然道:“郡主射艺如神,亲手为陛下猎得一头仙鹿,可喜可贺。”
众人立刻纷纷瞎了眼,吹捧曰“小郡主果然文韬武略不负盛名”“巾帼不让须眉”云云。
场面一度繁荣到了极点。
反倒是楚流光极诧异地望他一眼,继而便守在小郡主身旁缄默不语。
皇帝一贯待她宽和,何况接连几日围猎场中生了如此变故,纵然没能完成圣命,皇帝亦绝无可能怪罪。
只是以小郡主的性子,大约会在休整之后,再入围猎场全了皇帝的旨意。
傅长凛翻身上马,隔着丈远的距离遥遥望了眼小郡主,眼底含着轻淡温和的笑意。
终于回到行宫时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季原与他的一干心腹被押解入了天牢,等候皇帝最后的发落。
小郡主下马时,早有临王府家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来。
翠袖从白偏墨口中听闻了这小祖宗在林中遇险的消息,吓得整日里魂不守舍。
而今终于将小郡主全须全尾地接回来,才终于抹干了眼泪。
小郡主披着早被炭火烘得暖热的斗篷,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回行宫去了。
傅长凛定定立在原地,目送她不紧不慢地离了场,才终于回过头来,朝皇帝略一颔首。
至此,继定远侯应泽之后,太常寺卿季原一脉亦被连根拔起。
眼下便只余不可说的第三股势力,顺着驸马贺云存,与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贺恭,便足以拿捏死了御史台一脉。
他略一侧首,朝白鹰低声吩咐道:“回府提了季月淞,教她与季原见上一面。”
他当日毁约,便是为着往听松苑中缉拿此人。
可惜这季月淞实在是个硬脾气,在相府的暗牢里吃尽了酷刑,却仍咬着牙不肯吐出半个字来,大约仍盼着季原来救。
这父女俩见了面,相必自然有的聊。
照往年的惯例,冬猎往往足有九天九夜,至此不过三天两夜,却已生了这样大的祸端。
数百名禁军折于这场阴谋之中,但总归将通缉多日的重犯季原缉拿归案。
皇帝豪饮一碗烈酒,慨然道:“摆宴。”
冬猎之后常有篝火宴,皇帝会与猎场上众勇士一道饮酒烤羊,以示犒赏。
今年突然提前,想来为的是祭奠三途山崖上殉职的禁军。
傅长凛倒是将小郡主护得周全,没受甚么皮外伤。
只是她为拿木灰营救众人,发力太猛牵动了左肩胛的旧伤,便向皇帝告了假,借故推辞了宴席。
皇帝欣然受下她献上的仙鹿,关怀了几句,便吩咐他身边的元德亲自将人送回了行宫里去。
翠袖掐准了这位小祖宗返程的时间,行宫中已备足了滚滚的香汤,为她接风洗尘。
室内门窗紧锁,炭火融融。
小郡主昏昏沉沉地倚靠在池壁上,在蒸腾的水汽中舒展了腰肢。
而行宫外围已然篝火盛大,皇帝摆宴百余桌,先向逝去的众将士祭了酒,才将百斤的牛羊肉分发下去。
天和城凛冬漫漫,倘若没有酒和肉,大约未必挨得过漫长冬日。
因故城中人多饲牛羊以为生计,虽为京师,肉价却较外地低上许多。
北狄地处苦寒极北,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牛羊甚至难以存活。
可惜这群异邦人迟迟不肯归降,一心谋求吞并我朝疆土,才致使两国僵持不下。
傅长凛扫过一眼案上肥嫩的牛肉,却只兴致缺缺地沾了点酒。
众人气氛正盛时,不知谁忽然提了一嘴,倘若此次冬猎夺魁,预备向皇帝求些甚么。
皇帝年事渐高,只含着淡笑睥睨着阶下那群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并不开口。
在一众人七嘴八舌的雄心壮志里,却有一道声音借着醉意笑道:“若我赢了,便向陛下求旨,将,将映霜小郡主……嫁予我。”
远处原本风轻云淡的男人骤然捏碎了手中的酒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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