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竟不知,朝堂上的事竟由梓童做主了?”
那声音虽轻,却让跪伏在地的众臣们都转过头去。在一片雪光中,一袭细鳞银甲的锦帝出现在殿门处。
越氏面上的笑意猛然凝住。
她筹谋多年,又忍了这些时日,终于把江山收入彀中。然而一切的功名利禄,又朝夕间转瞬成空了。
真是造化弄人。
苏锦为何在此、如何在此,她早有预感。黑旗军已经废弛,她自以为是的、先发制人的招式,也被苏锦反制住了。
一帝一后,遥遥相对。
越氏歪过头,发髻间步摇的流苏轻晃,她看了心腹一眼——那是垣帝派给她的教养嬷嬷。
后者的眼内亦是决绝。
“陛下不是落入阿尔罕之手了吗?怎么,阿尔罕竟放陛下出他的王帐了?”
众臣俱已垂首,不敢直视天颜。越氏这句大不敬的挑衅,更把那胆小的吓得两股颤颤,怕极了般地捂上耳朵。
越氏看着这些受过越家恩惠的、如今似墙头草般的大臣们,又想起那废物般的、连个苏锦都看不住的阿尔罕,她所用的竟都是不中用的杀材!
“梓童竟不知道吗?你伙同阿尔罕掳去的那个人,并不是朕呢……”
原来是这样。
苏锦与梁家给她摆了一场鸿门宴,而她欣然入局。
“本宫恭喜陛下,得了梁放这样的好奴才……”
“皇后娘娘说的是,臣既是陛下的臣子,便只认陛下这一位主子,黑旗军的赵将军亦是如此,此刻他已在殿外,娘娘想要见他吗?”
梁放似是得了苏锦的允准,大步流星地走进殿内,对她朗声道。
越氏笑了。
她怎么能信任垣帝和越相呢?
当年越帅被越相一杯鸩酒所杀,是垣帝掩盖了真相,黑旗军便落入了他们的囊中。及至垣帝死前,将号令黑旗军的兵符交与了她,然而军魂既逝,剩下的不过是一盘散沙。
锦帝并不着急入殿。宫人们抬来了圈椅,又抬来了熏笼,他坐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越氏。
心腹为越氏奉上烛台。
越氏抚平了衣袖上的微澜,金丝流光,映出火色。
她勾起了唇角。
烛光摇曳,人影幢幢。越氏擎着烛台,缓缓地站起身来。她孑然一身,已无甚不舍。死士在这把华朝至尊的龙椅之下备了火药,只要她松一松手——
“这是朕的家事,爱卿们都退下罢。”
苏锦出声道。他又向梁放抬了抬手,示意他也退下。梁放虽心系陛下,然而皇命不可违,他便也退下了。
“梓童自重。”
仿佛是看透了越氏所想,苏锦又瞥了一眼她身旁的心腹,
“就算不为着宗庙,也总要为着身边的人……”
“奴婢愿为主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未等苏锦话毕,心腹便“噗通”跪地,剖白忠心道。
锦帝一哂。
他抬了抬手,止住了欲上前去的暗卫们。这二人既是亡命之徒,无谓再行多余之举。
他亲来此地,不过是为了求证一个答案。
“朕来此处,不过是想问你句话,你照实答了,朕便赐你体面,如何?”
越氏看着苏锦。
雪光映出了他的面容。
那是冰冷的、苍白的,眼内俱是无可消解的痛楚。
她原想直接松了手,与他同归于尽。可见他如此,她又觉出一种别样的快意:
“你可是要问,你那条母狗的事?”
只这一声“母狗”,便叫苏锦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女官们奉上的帕子,那醒目的血色,直看得越氏痛快起来。
原来身为赢家,也不甚快活呢。
她勾起了唇角。
“阿姊她……是真的死了吗?”
阿姊吗?
越氏几乎要笑出声来。
如今又叫那菊氏阿姊了,仿佛当初把她贬为牝犬、日夜羞辱的那个人不是苏锦自己一样。
天子之爱,不过如此。
“菊氏死了,苏锦。”
越氏嘲弄道,她的嘲弄不仅对着苏锦,也对着眼瞎耳聋的自己。
好在,那人已去远方了。
“我看着她断了气,她直到死,都还惦记着她从前的夫君左谦呢……”
苏锦露出了痛色。
越氏仿佛拿捏住了他的七寸,尽管他满口獠牙,可伊人已逝,他也无能为力了。
“你若是想念她,便去宫巷罢,苏锦,那日黑旗军入宫,可是把她的肠子都快肏出来了,说不定,现在还能听到那条母狗的哭声呢……”
越氏继续道。苏锦既愿意追忆旧人,她愿意成全他。
“她是元夫人……”
苏锦的眼内已有血色。越氏想起了菊氏册封元夫人那日、苏锦与她的屈辱,笑道:
“什么劳什子元夫人……苏锦,她不就是条母狗吗?是你亲口赐的菊姓,她在这宫里人人可欺、活得连我养的狗都不如……我还记得她第一次到坤宫请安的样子,裸着身子、爬着进来,一边回我的话,一边还要摇着那对可笑的奶子……苏锦,这些不都是你默许的吗?你如今作出这副深情,又给谁看呢?”
烛泪阑干。
天子之爱,于常人而言或许只是一场灭顶之灾。既是君王,便要忍受青云之巅那无人共赏的寂寞。
越氏好整以暇地看着苏锦。她欣赏着他作茧自缚的、狼狈的模样。
她擎起烛台来。
在粉身碎骨前,看到苏锦如此痛苦,也算是报得前仇之二一了。
至于这八九——
“带上来罢。”
苏锦瞥了身旁的女官一眼,立时便有拖拽重物的声音传来,遂有一男一女,被带上殿来。
那还在结结巴巴地、哑声乞求着旁人放过主子的瘦弱少年,正是她一早命心腹送走的小太监。
她的心腹还在挣扎,骂出大逆不道的话来:
“苏锦!你忘恩负义、苛待发妻,必不得好死!”
她的声音已然嘶哑,不知这样叫骂了多久,苏锦还偏不叫旁人堵上她的嘴,让她显出无能为力的、泼妇般的悲惨之态来。
“你……”
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直攥住了越氏的心,几乎要把她勒毙。
“咳……朕怕梓童一时想不开、做了糊涂事,这才把他们请了回来,好劝一劝梓童……”
那是如恶鬼般的、不死不休的眼神。越氏看向了她的小奴才,曾几何时,也有这么一双湿漉漉的、仿佛待宰羔羊般的眼睛,也这么乞求地看着她。
“苏锦,你答应过我,要给我体面……”
“是啊……”
苏锦抬了抬手。女官们一拥而上,当着越氏的面,将这小太监剥得精光。
越氏看着,握着烛台的手也轻颤起来。
“朕只答应了你,却没想到,你竟这样在意他……越鸾,朕与你夫妻一体,这剜心的滋味,总要同享才好……”
越氏仿佛被逼进了穷巷。
与其让小太监落入苏锦的手中、受尽折磨而死,倒不如她松了手、得个解脱……
“主、主子……莫、莫要管、管奴、奴才了……”
也许她应该像苏钰那样,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就跟小太监两个人,他们隐姓埋名、白头偕老。
可她偏偏就要争一口意气,这才终于错上加错,覆水难收。
尾声
“陛下,越庶人薨了。”
时年华历一零三年,正值年下。因华朝第五代君主苏锦尽灭蒙族、大胜而归,今年的节庆格外热闹。本是喜气洋洋的时候,却出了这样的晦气事,直叫伺候在陛下身侧的女官们蹙起了眉头。
“咳……”
女官们便将连忙将痰盒奉上。她们是自陛下征蒙回銮后、世家们送进宫的贵女,如今后宫主位高悬,都想讨得陛下的青眼,好为自己争一条出路。
只是她们虽伺候得殷勤,陛下的境况却并不好。
捧着痰盒的女官看着盒内、那沾血的帕子,心内暗忧。
太医院的院使说,陛下这肺痨般的呕血之症乃心疾所致。
“叫那个奴才领了尸首,出宫去罢。”
负责传话的宫人领旨而去。
另一位女官膝行上前,奉上了润口的茶,和一盒秀宫送来的点心。
如今秀宫炙手可热,德夫人梁氏因着母家在西北的功勋,已是继后的不二人选了。
“梁氏吗……”
陛下并未接过茶碗。女官偷偷地向上瞧去,只见陛下的凤眸中,闪过一丝阴郁。
锦帝想起了那日,在越氏束手就擒后,她与他说的最后那句话。
“苏锦,我并非输给了你,只是输给了梁家。”
烛台跌落。
火光弥漫,却无事发生。锦帝看着满面愕然的越氏,他俯下身,终于将实情告与她——
“那些只是特殊的砂土……越鸾,梁氏给你的,怕不只是黑火药罢?”
这是属于帝王的,无人可信的、冷到彻骨的孤独。
越氏并非输给了梁家,因为他从未相信过梁家。
即便梁放临阵倒戈,也有十万东南边军待命,不过是再多清算十万人罢了。没有梁家,还会有赵家、李家、周家……他想要谁做这个功臣,谁才可以是这个功臣。
他的天下,不会再有第二个越家了。
“打开瞧瞧,朕的这位德夫人,给朕送来了什么?”
他甚至不愿碰触梁氏送来的食盒。
女官却不知陛下的心思,只喜气洋洋地打开,讨好般地递与陛下面前——
“回陛下的话,这是……”
女官住了口。
不同于京中那精致的点心。盒中所放的,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略显土气的酥点,而中间那枚平安符更是平平无奇。
她甚至不知这些土气的点心叫什么。
“……是椰子酥。”
女官讶异地抬起头。
只见陛下的眼内似有光彩闪动。他拈起一块点心,原来那下方还垫着一纸香笺,上面还题着一首不知何年何人写的七言诗。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
不知转入此中来。”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