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绮梅这才看见小丫头,笑着招手:“过来。”
“可怜见儿的,几岁了?”殷绮梅瞅小丫头穿的,小手糙的,不免怜惜。
“今年十一岁生日还未过,姑娘,您……多大了呀?”春露好奇,又觉得冒犯,缩手缩脚的低头。
“我今年十五岁生日没过,算是十四岁,你来这府里干活多久了?”
春露:“我七岁进院里干活,已经快四年了,开始在大厨房里后来被分到了这儿。”
殷绮梅没再说什么,从头上拔下辑粉米珠玫瑰珠花儿,给春露戴上。
春露受宠若惊:“不,姑娘,我不配您这么好的珠花儿。”
“春露妹妹,这东西才不算什么,只要我在,咱们俩就只能相依为命了,我会待你好,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半口,你也没有更好的主子能选择,我不需要你多机灵忠诚,我只希望咱俩能互相依靠,不互相坑害。”殷绮梅给春露戴上珠花儿,真诚的说。
春露黑曜石般的眼睛闪烁泪光:“姑娘,我虽然年纪小,不认识多少字,却也知道‘一奴不侍二主’的道理,不会辜负姑娘的,我不会害姑娘的。”
殷绮梅笑笑,摸摸她脸儿:“春露妹妹,咱们俩日久见真心吧,有你这句话我都谢谢你。”
春露心脏一抖,看殷绮梅笑,都被晃了一下眼睛,脸都红了:“姑娘,饭食我去给您热一热吧?”
“天够热的了,不是太凉就吃了吧。”
“好,我这就摆饭。”
在外间的炕上红木矮桌上,从食盒里一一拿出菜肴。
一大碗碧粳米饭已经半温,一盘子酱烧肥鸭,一盘子油焖白鸡,一碟子醋黄瓜拌金针,一大碗虾仁鸡皮裙菜汤,一盘各色奶油小果子。除了汤热乎乎的,凉菜看着新鲜外,旁的都有动过的迹象,比如肥鸭没了一条大腿儿,油焖白鸡是半拉,奶油小果子凉透了染了点肉菜的味儿。
这比起之前在紫竹别庄吃的饭菜差了不是三个阶。
而且公侯府之家讲究食材烹饪越细致越好,清淡居多,这样油腻糙气的多是给下人吃的。
殷绮梅不管那些,她本来想拔下银簪子试试有没有毒,后来又觉得太傻帽了,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么傻逼直接的下毒。
春露很喜欢这小屋,给殷绮梅倒茶,布菜:“姑娘,这里真好,我在小厨房都是和粗使婆子们睡通铺。”
殷绮梅执着筷子的手顿住。
心里叹气。
“那你晚上就睡外间的大炕吧,我睡屋里的床,外头阳光晒过,更舒坦些。”
春露特别高兴:“我都听姑娘的。”
殷绮梅觉得饭菜太冷,拨了一碗饭泡了汤,热乎乎的喝了,春露给他撕了点腿肉夹了凉菜,她吃出滋味来。
“春露,你也一起来吃,我自己吃不完这么多。”拽着小丫头。
春露忙后退,摇头成拨浪鼓了:“不成不成,姑娘您是主子,我是丫头,教引嬷嬷规矩严不让的。”
殷绮梅越发不放手,把小丫头片子轻松拽到身边儿来教训:“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何况我算哪门子主子,快过来!拿回小厨房不也是浪费?瞧你瘦小枯干的,快上炕陪我一起。”
春露腼腆一笑,没上炕,站在殷绮梅旁边儿,接了殷绮梅给她撕下来的一条鸡腿,开心的啃起来。
吃完饭,春露麻利的收拾好盘碟碗筷,拎着食盒去还小厨房,又去端水来。
殷绮梅已经在炕上昏昏欲睡了。
“噗,姑娘,春露伺候您洗把脸,净净牙再睡。”春露叫醒殷绮梅。
殷绮梅扭了扭脖子,瞅一眼内屋那几个箱子:“不能睡,得收拾收拾。”
“姑娘吩咐我就是。”春露因殷绮梅待她好,愈发尽心竭力的伺候。
殷绮梅哼笑自言自语:“反正也待不了多久,收拾也用不上几日。”
春露没明白什么意思。
但当殷绮梅打开箱子时,春露蹲下身看的震惊了:“姑娘……”
“这些都是爷赏的,还有通房的分例。”殷绮梅不以为意。
春露有点忧心,通房的分例刚刚雁双叫她去取,还没拿回来呢,就已经这么多了?
一大箱子簇新的衣裙,一大箱子二十多匹鲜艳锦缎。一大箱子里放着妆匣镜台上妆用的脂粉香膏黛石等稀罕物件儿,有个多层大黑檀木匣,小格子足有几十个抽出来就是一样昂贵的金翠朱玉首饰,满满登登,从头面到凤钗,应有尽有。剩下两个大木箱子,是殷绮梅携家眷逃跑时收拾的行礼,被锦衣卫副指挥使送到了紫竹别庄,又跟着其他三箱子一起送进来。
春露虽然老实,却也不傻,她听厨房的粗使婆子嚼蛆,姑娘才刚刚跟了爷两日,就得了这么多的赏赐,这要是被其他通房姑娘瞧见了,得眼红成什么样,姑娘哪还有安生日子。
“姑娘,我把那珐琅黑檀木匣子藏在您衣柜里吧,要是被麝桂和绿婵姐姐瞧见了……”后面她没说,麝桂看似温柔和顺实际特别厉害,绿婵姐姐更不必说,说打说撵小丫头直接叫二门小厮来拎走,她害怕。
殷绮梅失笑:“你收拾吧,主要是我从家带来的两个箱子,拿出常用的就好。”
春露很高兴,这是殷绮梅对她的信任,用力点头:“您放心。”
殷绮梅看她不仅仅异常清秀,还眉目端正,心生好感:“一起收拾。”
把东西归置好了,内房的榻上搬上一张梨花木小桌,搁上妆匣镜匣。
春露惴惴的,把玫瑰珠花摘下悄悄的塞回梳妆匣里。
殷绮梅刚好洗完脸,看在眼里。
春露立刻过来:“姑娘,我为您御钗梳头。”
“刚刚给你的珠花,你为何放进去了?不起眼儿,没事儿的。”
春露摇头:“姑娘有所不知,爷的赏赐都是登记在册的,没了,那一日爷管姑娘问起来,姑娘不好交代,姑娘别生气。”
殷绮梅自己摘凤钗,点头:“我生什么气,进府之前学过规矩,我寻思不起眼儿应该没事儿,是我疏忽了,你才刚刚从小厨房里出来,得小心点儿。”
“也罢了,你去斗柜里抱出我旧的梳妆匣子来,桃木雕花儿的。”
春露依言抱来。
殷绮梅打开,拿出几样一一在春露身上比划。
“我在娘家的时候,就不爱钗啊花儿啊粉儿啊什么的,我娘给我置办的嫁妆,为了救我娘买人参,我大部分都给当了银子,还剩下一些。”
春露听着心难受,连连婉拒:“我亲娘也早早没了,姑娘,留着是念想,我不要。”
“我带不上了,你戴着我看也是念想,这扬府城的粉桃绒花儿一对儿,粉粉嫩嫩,簇新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娘给我戴过,还有这对儿缠丝银簪、芙蓉玉镯、烧蓝花镯都给你了。不要我可生气了。我的娘家之前的衣裳还都挺新的你穿着肯定大,你自己挑两件改改,那些锦缎乱糟糟的,暂时不给你,你这小老鼠胆儿的。”殷绮梅这么说,春露才收下,小丫头片子很开心的冲殷绮梅红着眼眶傻笑。
服侍殷绮梅上床睡觉。
睡了一个多时辰,殷绮梅才醒过来,瞧见春露正拿着针线篓子在窗下侧榻做活儿,她找到了些一米半米的小块锦缎,她想给殷绮梅做一双鞋子。
“姑娘,您醒啦?”
“我口渴,有凉开水没。”
“有的,我给您倒去。”
“不用,我自己去外屋喝,睡的脑瓜子疼。”
春露还是跟出来,给殷绮梅倒水,殷绮梅咕咚咕咚灌了两杯,发现炕里摆放了好些东西。
“是姑娘你当通房良婢的分例,除了咱们院的,还有公中派婆子来送发的,刚刚我都收下了,您比麝桂姐姐、绿婵姐姐的分例都多呢,和媚荷姐姐的一样,都快赶上琥珀姨娘的了。”春露很高兴。
春露叽叽喳喳的拿分例给殷绮梅瞧:“通房姑娘的例银都是五两,您和媚荷姐姐的一样,是七两半。还有各色的熏香,头油,脂膏,布料,吃喝的有各色小包茶叶,果品……”
殷绮梅却看也不看那些东西,穿着抱腹披着白绸粉边儿寝衣,阔腿葱黄纱裤,披散着着瀑布黑发,盘腿儿坐在炕上,撑着额头冥思。
春露也不敢多说话,看得出殷绮梅不开心,拿着鞋过去:“姑娘,我想给您做双鞋,你看这水色绣姚黄牡丹花儿,坠着点水晶珠子,您看看好吗?”
殷绮梅勉强笑笑,拿来看看,搂一搂春露:“真好,谢谢妹子。”
春露害臊的笑了,她觉得殷绮梅就是她的贵人,对她还这么好,自己一定好好伺候。
就这么熬到了夕阳西下。
殷绮梅披着衣裳在屋里来回走动,心烦意乱的把窗子打开,放下纱屉。
春露走近她,小心翼翼的:“姑娘,我去小厨房给您拿点东西吃?酉时已过了。”
“大爷一般什么时候回家?”
“我不知晓,都是不一定的。”春露老实的摇头。
“殷姐姐在嘛?”
甜美灵动的声音在窗子处响起。
春露立刻打起门帘,笑着叫:“蜜儿姐姐。”
蜜儿穿着水蓝纱绸的襦裙对襟儿绣花衫,半束发梳着元宝髻,簪着几串儿珊瑚珠子,可爱俏丽,酒窝甜甜的,来拉殷绮梅的手:“殷姐姐,想不想我呀?”
殷绮梅笑:“可不想吗?你上哪儿去了?”
“本来姐姐进府我是应该从头到尾好好跟着侍奉的,我妈非得让我去见表哥,跟大爷替我告假,好烦。”蜜儿噘嘴。
春露谨慎的端上一杯玫瑰果子露,她纳闷怎么自家姑娘和爷身边儿的第一红人丫头,何妈妈的千金奶小姐关系这么好?
蜜儿结果一口喝完,大眼睛弯弯:“我就爱喝这个,姐姐,快准备侍寝吧,爷的二门小厮来传,今晚戌时大爷就能回来。”
殷绮梅心脏都抽吧了,下意识:“也未必是我吧?”
蜜儿笑:“姐姐难道不希望是自己吗?”
殷绮梅心里咯噔一下:“当然希望,只是我已经两日没见到大爷。”
蜜儿按住她肩膀:“姐姐放心吧,我都来了,指定是你伺候,爷对姐姐可上心了,好好准备着,姐姐打扮的漂亮些,不要穿这么素净,大爷好颜色。注意事项和规矩,教引嬷嬷都教导你了,我就不多话了,蜜儿告辞。”
春露高兴的合不拢嘴:“姑娘,我这就去传粗使婆子来,您好沐浴更衣上妆!”
殷绮梅咬牙,紧紧闭眼。
有两个壮实婆子搬进来浴桶,加上屏风,春露伺候她洗澡,那水里放了好些花瓣儿和香料。
殷绮梅看着白色雾气,这屋里更潮湿了:“春露,我走以后,你弄个炭盆来,咱们的屋子太潮了。”
春露点头:“姑娘放心,我记着了。”
坐在内室的榻上,春露找了几件衣裳,兴高采烈:“姑娘,穿那件儿呢?蜜儿姐姐说大爷喜欢鲜妍的,水红色的,海棠色的,姑娘快看看这件好生雅致——”
抖开一件薄纱梅染色掐腰纱小褂,那红色不知是怎么染的,明明是玫红,却极雅,灯影下,渐变生晕,还有斑斑点点如梅花花瓣的印纹。
“上面有梅花花瓣,姑娘的名字里还有梅字,就穿这件吧?”
殷绮梅穿啥都无所谓了,任由春露给她捣腾,梅染色纱褂里月白缎裙儿,月白缎裹胸,皆有细细密密的苏绣浅紫银丝线团藤蔓暗纹。
梳了堕马髻儿,剪了窗台上那盆山茶花,簪一朵儿雪白馨香的山茶,挑了一把鎏金银紫蝶贝攒宝石珠子发梳插在中心。春露惋惜:“今日分例的鲜花送的时间已经过了,我也不好随便摘院里的花儿,姑娘暂且委屈,簪一朵白山茶也好看的很。”
戴上一对儿烧蓝红玛瑙的白玉圆珠耳环,手上戴一对儿红翡细圆条儿镯,一对赤金镶绿水晶梅花手钏儿。
“梳头梳的真好看。”殷绮梅对镜子照照,不禁夸赞小丫头,看着雀跃的小丫头,殷绮梅心里暗暗苦笑,她就要丑点才好,这丫头给她梳的这么娇媚柔弱的发型干啥。
行吧,别在落了刻意。
春露打开一排香粉脂膏等物,殷绮梅忙道:“我自己来就行。”
她可不想再被打扮成妖精,那畜生喜欢鲜妍的,她就淡淡的妆。
殷绮梅涂了点护肤的杏仁膏子,扑了点茉莉白香粉,略画了个远山黛,唇上涂了点口脂,就完事儿了。
她真是有股冲动,像画个后现代妆,吓死薛容礼,求求他大爷快把她撵出去吧!
“姑娘不上妆也好看,淡妆也好看,只是大爷好颜色,姑娘……”春露怕殷绮梅惹了大爷不满被叱责,担心的道。
“这么晚了,顶着大浓妆才不好伺候呢,放心,你等会儿不用跟着我进去,就在外头等我。”
春露摇摇头,清秀的面庞带着一股坚定:“我跟着姑娘。”
“傻丫头,你必须在外头!听话!”殷绮梅叮嘱完后,换了室内软脱,穿一双绣鞋。
外头玉绸大灯笼照的如白昼。
殷绮梅刚刚要出去,门帘子就被一只戴着黄金刚钻石金戒指的素手掀开,麝桂笑着道:“我正要来叫妹妹呢,爷一进门就问起妹妹,妹妹还磨蹭什么呢?害什么羞,快随我去伺候大爷——”
“有劳麝桂姐姐。”殷绮梅嘴角抽搐,努力笑靥如花的演戏。
进了正屋,只用多宝阁、与书架,隔出东西侧室,正屋阔朗,一整巨蓝灰昆仑玉石浮雕镂琢成一面墙的仙山层峦叠嶂墨云如海浪翻滚的壁堂画,连水纹龙须都栩栩如生,细如发丝,两侧对匾写着‘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万古琴’弦高横匾写着‘百年盛清’。正面设着铺了大红缂丝满绣金钱蟒靠背的品字摆设整套黄花梨太师椅,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紫檀木高。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冰裂美人觚——觚内插着时献花卉,并纯金茗碗痰盒等物。其余摆设样样皆是世所难见的无价之宝。
直接被引入正堂后寝室,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当朝巨儒管道子画的《蜀宫群仙贺太上老君祝寿图》,两边有前科状元朱学士德公太虚写的一副对联云:紫气东来海上犹传天乐近,云霞西涌人间长现世风清。案上设着前紫德皇太宗当日镜室中设的辟邪宝镜,一边摆着妖妃潘夫人立着舞的象牙镂雕盘,盘内盛着掷过伤了太真乳的羊脂木瓜。上面设着楚襄王翁主于长春殿下卧的金丝楠木大宝榻,悬的是昌宜太后制的紫晶珠瀑布细雨连帐。
薛容礼已经换了家常绸衫,摘了发冠全束髻儿簪着一根龙头碧玉簪,正敞着腿懒散的躺在榻上,绿婵等大丫头给他脱靴子换室内软缎鞋。
来往的丫鬟没有一个不是插金戴银,衣裙鲜妍的。
殷绮梅眼睛都快被晃瞎了,宝贝太多,灯还点了那么多,加上那些丫鬟头上的珠翠宝石,刺的她眼睛疼。
他娘的,真正的有钱人比暴发户还暴发户。
她突然发现,麝桂绿婵银翘媚荷等人也都是精心打扮过了,那鬓角也都有勾卷儿的一缕青丝,形状不同,例如麝桂银翘的卷曲没那么大,只略有点弯弯弧度。绿婵勾卷的和她那天妖精打扮差不多,媚荷是直接弄了个蛇精似的波浪。
哦,看来这样的打扮是很普遍的事儿。
“妹妹先去摆饭,等下伺候爷用膳,一定要试试漱口薄荷青盐水的温度。”麝桂看着殷绮梅没怎么上妆仍旧美艳绝伦的脸蛋,心里酸酸的,面上和和气气的打发她。
“是。”殷绮梅福礼瞅着她亭亭往寝房里走,低头暗笑。
太好了,大姐,大姑奶奶,使劲儿说我坏话!求你了!
小丫鬟掀开紫晶珠帘,麝桂端着盏飒露茶,娉娉婷婷的走来,软软坐在薛容礼宝榻下的脚榻上:“大爷,中午特特沏了三遍出了色的飒露茶,用埋在梨花树下的清凉雪水泡的。”
薛容礼接过,啜饮几口,叩叩盖:“殷绮梅都安顿好了?可还安分?”
麝桂与绿婵对视,绿婵一双红酥手给薛容礼捏脚,娇声:“爷得了心尖尖儿人,麝桂姐姐怎么敢安排,连奴婢也巴巴儿的不敢冒犯,就等着大爷您回来指定呢~”
薛容礼笑着闭上眼:“整间屋数你最能喝醋!给爷按按肩!”
麝桂给薛容礼捶腿,柔声:“东厢的屋子已经给了银翘媚荷住了,奴婢寻思,夏天热,妹妹体丰,暂且让殷妹妹睡在中庭院儿西厢的两间凉快小屋,等爷回来后再指定屋子,殷妹妹好歹是小家碧玉,奴婢看着妹妹有些委屈,派了个伶俐小丫头春露伺候着。”
薛容礼挑起眉梢,半睁开鹰眼睨着她:“你看着她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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