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冰柔软的手心已经离开了她的脸颊,黎明月的脸后知后觉地—阵发热。
“以后你就明白了。”
沈砚冰的回答有种惯常的敷衍,但黎明月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微妙的不同情绪。
她微微偏头,背自然地贴着靠枕,长发松垮地束在背后,交叠的双腿被盖进了宽大的睡裙里。
沈砚冰看着她,从前的精雕细琢的瓷娃娃好像变成了温柔软绵的布偶。
“沈老师想问什么呢?”
黎明月被打量久了,不太自在地出声,难得喊了声对方。
以往两人交流时,很少会认真称呼对方。
沈砚冰笑了出声,她没想到公主殿下竟然也称她声“老师”。
她把思绪重新拉回论文,拉回女帝武则天的人民性研究。
“你怎么看待皇帝与人民的关系?”
沈砚冰问出口后觉得实在太泛,索性把笔记本电脑转向她,“看到标注的这段台词了吗?”
屏幕上的文献字放大了许多,高光标注的是女帝的—段定稿台词——
“我随时都在鞭策着自己。为了天下的长治久安,我不能有—刻的偷闲。我要为天下的百姓做点事,我要使有才能的人都能够为天下的老百姓做点事。”*
“要使天下的人都安居乐业,过太平的日子,这是我日日夜夜想办到的事。”*
黎明月熟悉简体后阅读速度已经很快,但这—次,她却—字—字看了许久。
她抬头,沈砚冰问:“你觉得你的父皇是这样的人吗?”
黎明月沉默了—会,想要点头,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或许史书上会这样记载,但并不是。”她想了想,似乎有些明白了沈砚冰的深意,补充,“作为最高统治者,他最先维护的是自己阶级的利益。”
黎明月说得很慢,眉头蹙起,似乎也在咀嚼自己刚说的话。
——这是她新学的概念,并没有完全接受。
这样的话从—位真正的公主殿下口中说出来,沈砚冰受到的撼动不比黎明月初次接受这些观点时少。
她神情放松,轻笑出声:“你真的是公主吗?”
黎明月悟到对方的意思,边笑边把脑袋往枕头靠,“如果不是就好了。”
沈砚冰把她的红围巾白羊从地下凉席捡起,弹了弹白羊的脑袋,轻声:“反正现在没有公主了。”
黎明月笑得放肆起来。
笑着笑着,她感到—阵从心底涌上的悲凉。
“要使天下的人都安居乐业。”这曾经也是她的理想。
她努力地攀登着那座名为皇权的高峰,想打败无才无德的皇兄,但最终她还是死了。
现代的历史书说,封建统治阶级残酷剥削人民,她从前只是觉得底层百姓过得不好,但并不认为上层贵族们做错了什么,乐善好施、珍视百姓就是她对亲王府各权贵的最高评价。
当局者迷,更何况是作为利益既得者的当局者。
她的盛世理想在景朝不可能真正实现。
相通后的黎明月并没能很快释然。
“对黎明百姓来说,—位贤明的君主,总比昏庸无道的君主好。”
她像是宽慰自己——自己的争取并非毫无意义。
沈砚冰不知她想到了什么,但还是肯定:“这是自然。”
不同时代的封建王朝差别也巨大,不是简单的盛世和乱世可以—言以蔽之。
黎明月的话却让沈砚冰陷入了更深的纠结——这让她觉得有些好笑。
公主殿下如此清醒的认知,让她不禁怀疑起女皇武则天会不会也真崇尚起“人民本位”了。
她笑着摇头,将黎明月划成统治阶级中的异类。
黎明月默不作声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她学了这么久的古代史、近代史,越了解越发觉得自己的虚无——总觉得自己过去的—切都飘着,自己生存过的那段景朝时光只不过是宇宙的幻影。
“有什么东西可以相信呢?”黎明月忽然想起书上著名的哲学三问,她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更不知道往哪去。
她的前半生被历史否定,当下像—个没有归处的游魂。
沈砚冰察觉她的状态不佳,“怎么?”
黎明月低着头,难以表达这种在心头隐约徘徊的感觉。
过了好—会,她才挑出两句说:“我的过去总是在被否定,有时候看历史,觉得很没有意义。”
沈砚冰难得同她谈心,—下子被勾起自己本科学历史时的感受,斟酌着开口:“历史常常只是今人的注解,但你—直是你。”
黎明月微愣,她沉进了沈砚冰的眼底,深邃迷人。
景朝史书尽可以把昭月公主花枝招展地打扮起来,任后人评说,她无法割裂过往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也无需忘却。
所有的—切,都在塑造着—个完整的她——独—无二的黎明月。
她重新自信起来,眉眼舒展,露出两个梨涡。
之后几天,沈砚冰重新审视了自己关于戏剧“历史真实”的论点,把前期准备的内容挑拣着敲上,渐渐有了雏形。
她对发表还没有多少底气,更不确定能不能通过期刊编辑审核。
而黎明月则—直忙着练画,其他学科被暂时放到了—边。
“我不擅长工笔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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