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到,自今以来,独令县官铸作钱,令应法度。”————————居延新简
铸币权相当于是后世货币的发行权,等若是财富的源泉,能够直接变现成实际的权力。所以两汉铸币权的更移,背后其实隐藏着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之间的博弈,在孝武皇帝乾纲独断的时期,中央以绝对的威势压服地方,垄断铸币权近一百多年。直到王莽改制,出于各方面的原因,尤其是为了取得地方豪强对其谋朝篡位的支持,从而将铸币权放归地方以示结好。
就如同盐铁专营、平准均输等经济政策被废止一般,铸币权一旦下放地方,再想收回中央就很困难了。
光武皇帝既没有孝武皇帝的气魄,又是靠着南阳、河北豪强起家,根本无力削弱各地豪强。只得沿袭王莽创制的成规,允许郡县自行铸造货币,虽然在太尉属下设立金曹,用来专供钱布,负责管理地方铸造货币。但只是进行宏观调控,并不直接参与具体的铸造。
而光武皇帝又与其后的历代皇帝都倡兴经术,选官皆重儒生,以致于东汉一代鲜少有桑弘羊这般经济之才,能够直观的看清铸币权对一个国家刺激经济发展、调控市场、平稳物价的重要性。
上至皇帝、下及百官,皆不通经济之术,也不重视货币的铸造与流通,甚至在一段时间内还视其为洪水猛兽,比如孝章、孝桓等皇帝屡屡行‘封钱’、‘禁铸’之令,断绝货币铸造。这就是为什么东汉在历史上唯有儒学兴盛为后世称道,而经济等方面的成就却不如西汉耀眼的缘故。
少府张昶听着皇帝将两汉铸币权的更移变迁娓娓道来,刚开始还只觉得这不过是历代沿革,稍后才蓦地反应过来,皇帝这是要效仿孝武皇帝收天下郡国铸币之权于中央?
皇帝说着说着,目光在大司农周忠与少府张昶二人之间游移了一下,然后紧紧地盯在张昶身上,如今张昶掌握禁内财货、山川池泽之利、百工商贾之税、甚至还手握盐铁大权。虽然张昶向来唯皇帝马首是瞻,但皇帝鉴于后世央行与财政部分权的原则,这一回铸币权即便收回中央了,怕也是不能交到对方手上。
少府张昶会错了意,还以为皇帝这目光是有所重托,心里突地一跳“禀陛下,如今钱法败坏,货币不行,若要以钱为主、以谷帛等物为辅,开征赋税。则应新铸五铢,重定钱法,使百姓再度用钱市易。而历来铸钱,皆放由各地郡县,所铸五铢形制好坏、轻重厚薄皆参差不齐,以至钱币混乱,不如前代精妙。愚臣浅见,此次铸钱,当以朝廷为主,而不该继续任由郡县各行其道。”
中央朝廷只有一个金曹是直接管理铸币事宜的权责部门,虽然它以往并不直接参与具体的铸造,只负责监控地方铸币的成色。但如今皇帝有意收回铸币权,铸造五铢,那么铸币的权力交付金曹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倘若如此,那么金曹的权势飞涨、伴随着金曹的直属上级、太尉董承的地位也将水涨船高。
当年邓通受孝文皇帝宠爱,赐铸币之权,得以富甲天下,如今董承与董凤恰好坐在这个关键的位置上,怎能不为此而打算?这本是董承与手下由车骑将军掾属转拜为金曹掾的董凤这些天一直在谋图的事情,然而看张昶的样子与皇帝的态度,似乎是想让铸币权如同盐铁一般统统交由少府?
这可不行。
董承深吸一口气,插话道“君上,臣以为钱法不行,首要在于规制不整,理应新定五铢钱范,统一铸造。臣属下金曹本主货币、盐、铁诸事,而陛下新开专营,使盐铁之要分归少府,故金曹现只供钱布,掌历代钱范。眼下要新铸五铢,为求事权如一,理应由金曹襄办。”
他话里话外既是为金曹的权力屡次被少府削夺而叫屈、又是在提醒皇帝少府手中的权力已经够大了,即便是出于权力合理分配的角度,也不该再给更多。
张昶仗着自己与皇帝的真国舅王斌交好,是故并不怎么怕董承这个天子丈人,而且他心里认为铸币权归少府已是圣心默认的事情,容不得董承置喙。于是他不以为然的说道“金曹从未铸过钱,手上只有几个钱范,却无合格的工匠,贸然托付,恐怕难以成事。”
“马公曾任太尉时,少府从金曹收了盐铁等事权,那时我便有所微词,只是不在其任,不便言事。如今我既为太尉,岂能坐视少府再夺金曹主供货币之权?若是如此,光武皇帝设金曹的用意何在?”董承怒睁双眼,挺起腰杆看向张昶,他久经行伍,身材高大,这么一来显得气势凌人。
饶是张昶背后站着王斌的势力,此时也被董承的气势压的眼神不由畏缩了一下,只听董承字字诛心道“少府掌握禁内财货、盐铁商税,如今还想着铸币,这揽权侵职之举,未免太过了!”
久坐不语的司徒马日磾没想到董承会把自己牵扯进去,心里觉得好笑,忍不住瞥了对方一眼。无意间他忽然窥得下首的侍中杨琦与荀攸都是低眸沉思的模样,这才发现他二人似乎从一开始就缄口不言,仿佛来这里只是为了充场面的。
荀攸谦逊低调、而且长于军事,疏于经济,在这种场合下选择藏拙是合情合理的。但杨琦治烦理剧,经纶世务多年,不可能对这件事没有意见发表,而且重铸五铢是多大的利益,就连马日磾都动了心,杨氏会不在乎?
难道是最近黄琬的黜退给了杨氏一个不小的打击?可黄琬不过是代皇帝受过,迟早是会起复的,杨氏也没有伤筋动骨,怎么这么一副畏畏缩缩,比以往更加不敢出头露面的模样?
想到这里,马日磾那跃跃欲试的心思骤然冷了下来,也就是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马日磾脑子里已经将最近的事宜仔细回忆了一遍,堪堪回过神来,便听得张昶略带惊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