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明主谲德而序位,所以为不乱也;忠臣诚能然后敢受职,所以为不穷也。”————————
王允走了,携之而去的,是他口中所言‘无益于事’的官员籍册。临走前还请皇帝允许,让太医署诸官值宿宣室殿,随时伺候。王允如此急不可耐的收走官员籍册,并让太医入驻宣室,无非是想把今天皇帝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从另一个侧面来想,王允刺董的计划,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容不得有些许的纰漏。
在皇帝看来,如果自己不能掌权,刺董之后王允上位,按原本的历史轨迹,这无非是一个权臣替代另一个权臣,对国家,对自己毫无益处。能够通过这次交锋,获取王允的退让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也可以让在场的杨琦见到王允的强项无礼,从而断绝杨琦对王允的最后一丝期待。
当然,皇帝也没想过王允会真心实意的退让,所以这一次看似是凶险万分,其实都遵循着同样的底线。
在王允走后,皇帝像是泄气了一般,推案而起。他在窗边负手而立,目眺远方,石渠阁对面就是破败不堪的天禄阁,同样是朝廷曾经的藏书之所,但境遇不同,令人唏嘘。
杨琦与王斌二人早已站起,侍立在皇帝身后。
王斌知道皇帝心中郁闷,正措辞准备说些什么,只听皇帝开口道:“‘苟利社稷,生死以之。’这是郑国大夫子产说过的话,你们这些大臣都肯为天下赴死,我岂能安坐宫中,趋福避祸?”
皇帝转身看向杨琦,面有愤懑之色,“我是大汉天子,你们忠君爱国,守臣子责,我也要仁政爱民,守天子责!如此大事,岂能尽全他臣子之名,徒使我坐享其成?”
“陛下。”杨琦跪伏在地,替王允,同时也是替自己辩解道:“司徒绝无此意!为人臣者,谁不愿为君分忧,匡济社稷?司徒身居宰辅,所思所想,深远非我所能及;此时绝非良机,臣请陛下忍耐些许……”
“他刚才如何你也见过了,是你所说的忠臣的样子吗?”皇帝立即追问道:“我要靠着这样的臣子,来匡扶我大汉的天下?”
王允强硬,言行实在非臣子所为,倒似用长辈的姿态来‘教育’皇帝做事,这一点杨琦看在眼里,无法辩解,也无心辩解。皇帝倒是明白杨琦的难处,示意王斌将杨琦扶起,出言安抚道:“事不可为,自当另谋出路,好在我等也未有全凭王允一人的打算。接下来,还望我等君臣相知,共造大业,杨公以为呢?”
杨琦被扶起之后,挣开皇帝的手,向后退了一步;“陛下圣明睿鉴,定能中兴汉室,臣虽不贤,也愿为陛下驱使。”
车马粼粼,不消多久,皇帝一行便返回了宣室殿。杨琦退朝返家,他奉了皇帝的吩咐要回去试图说服本家兄弟杨瓒投效皇帝,杨瓒本有投效之心,如今得到确切的结果,岂有不从之理?只是他生性谨慎,起先让杨琦跟随皇帝无非是投石问路,借杨琦一探皇帝深浅;再加上王允太过专横,不能做长远的利益盟友,这才有改换门庭的想法。
杨瓒身为吏曹尚书,掌官员选举,权重一时,是皇帝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
皇帝一回到宣室,就仰面倒在床榻上,尽情的舒展的四肢,轻盈的常服被压出一道道褶子。王斌在一旁见到皇帝这副孩子般的举动,既感动于皇帝坦然大方,不把自己当外人,又忍不住想笑。
“得了,这两天可以好生休息了。”皇帝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侧头看着王斌,“鹬蚌相争,我等渔翁就在一旁看着吧。”
“天下百姓连立身之处都要没有了,君上若心怀百姓,真的能够安眠无忧吗?”王斌顿了顿,见皇帝已翻身坐起,一脸认真的看着自己。于是王斌满意的继续说道:“既然君上笃定王司徒功成,那就应该好好打算只有王司徒在的朝堂,君上欲亲裁政务,是如何也绕不开强势的王司徒的。”
皇帝细细想了一番,点头道:“舅父说得对,王允届时身居首功,威势无两,我到底是年纪不够,如果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强行亲政恐怕会惹人非议。”
“更何况,我现在声名未显。”皇帝说完,看向了王斌。
王斌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虽然有聪慧的名声,但那是董卓当初为了废少帝,更立新君的借口。这三年来朝政操在董卓手中,皇帝更是没有一点表现才智的机会。如果贸贸然就要提前亲政,恐怕朝臣只会怀疑是皇帝身边的人别有用心,加以怂恿,而不会有人相信皇帝真的有亲政之能。
“臣以为,君上聪慧仁敏,提前亲政自不为过,但声名一事,还得要与朝臣多多接触。等朝臣如臣今日那般被君上的言行所折服,自然就会有声名。说到底,臣以为君上身边得要有亲近的臣子,既能为君上传颂声名,也能供君上驱策。”
皇帝也想过这个问题,在王允专权之前打造一个亲信近侍组成的帝党,不求有多忠诚能干,只要能团结在自己身边就可以了。
这是个可取的法子,侍中和黄门侍郎这些近侍历来就是由皇帝最亲近的臣子担任,只是到了现在,皇帝身边的臣子无不是权臣举荐,除了照顾皇帝起居以外,还有监视皇帝的意图。想要从里面拉拢、挑选出合适的人当做亲信,就连机敏的皇帝也犯了难,他沉声说道:“我身边的侍中、侍郎们,有谁足以托付大事?舅父在朝三年,不说全部识得,至少也认识几个忠贞之士?”
这等于是将举荐之权给王斌了,在皇帝面前举荐,以现今皇帝对王斌的信任,王斌一句话几乎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富贵荣辱。这可是他头一次拥有这样的权力,内心激动万分,就连呼吸都沉重了,他脑中仔细搜刮着得用的人选,顿时想起一人:“黄门侍郎射坚,字文固,扶风郡人,少有美名,为公府所辟。”
射坚今天下午在皇帝銮驾前给他解了围,王斌投桃报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这个射坚我见过,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舅父举荐他,一定是理由的吧?”无论前世今生,皇帝从没听过射坚这个名字,想来是个小人物,只是不知道王斌看中了对方哪一点。
王斌想了半天,好容易想起在与一干奉车郎官的闲谈中谈及的一段故事:“射坚祖上曾姓谢,曾与北地谢氏是同族,其始祖谢服为将军时,天子认为谢服这个名字不好,于是诏改为射,后世子孙遂以射为姓,辗转居于扶风。射家跟御史中丞皇甫嵩乃是世交,其弟射援闲居在家,亦有贤名。”
皇甫嵩!汉末三将之一的皇甫嵩?
皇帝立即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脸惊愕的站在王斌面前:“你说什么?皇甫嵩?”
这举动把王斌吓了一跳,他很快稳住了心神,给予皇帝肯定的回答:“是,射坚与安定皇甫氏乃是世交,御史中丞大其一辈,射坚素以子侄辈待之。”
皇帝脑中登时记起幼时看三国演义,开篇第一章就是说皇甫嵩、朱隽、卢植三人各领精兵,分三路讨伐黄巾起义,就此拉开了三国的序幕。王斌歪打正着,无意间给了皇帝新的思路;拉拢射坚,再利用射坚影响皇甫嵩,在刺董之后,董卓遗留下来的军队可不是吕布一个小小的中郎将就能全盘掌握的,有皇甫嵩这样的名将领兵作为奥援,足够与王允抗衡。
皇帝比谁都清楚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只要有了兵权,还怕政权拿不到手上?
“善,舅父所举的当真是个能人!”皇帝抚掌道,“若是能凭借射坚,接触到皇甫嵩,待诛董之后命其手掌长安诸军,便是王允又奈我何?”
王斌见皇帝激动不已,心里也是极为得意,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举荐就得到皇帝重视。而且他细思皇帝所言,更是认为大为可行,自己所举得人,于是愈加得意了。自东汉以来皇帝掌权,外戚崛起是必然之势,王斌暗自沉思,发觉自己有必要将射坚等人拉入麾下,于是说道:“臣与射侍郎相熟,君上如若有意,臣愿为先入其府,探探口风。”
“善。”皇帝哈哈一笑,举着胳膊拍了拍王斌的肩,又在室内走来走去,王斌不得不跟在后头亦步亦趋,还贴心的为皇帝整理好衣角。
蓦地,王斌想起一事,自觉有必要提醒皇帝:“君上,臣还有一事相告。”
皇帝闻言转身,虽然心绪平静了下来,但眼底还有些残余的欣喜;“舅父但说无妨。”
王斌退后一步,正色道:“侍中杨琦出身弘农,弘农杨氏三代公卿,满朝大臣,多半出其门下,族中俊彦多宦显职。君上如今囿于局势,依仗杨琦之才,臣以为,这只能是权宜之计,而绝非长久之策。”
皇帝听了王斌所言,敛去了最后一丝笑意,表情渐渐严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