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注最近重新梳理了一下,火中取栗和苦力两个词都是外来词,是清末传入国内的说法,前面提法不妥,已经更正
和砼土厂、玻璃厂等不同,这火器工厂却是修得如同要塞一般,石垣垒出的地基加上红砖砌就的高墙,正门两边还各有一座小型棱堡,抬头望去,上面炮位甚至真的放着大炮。加之近两丈宽的壕沟,这工厂看起来比之许多下县的县城看起来都要坚固。那红墙之内不时传出巨大的轰鸣与敲击之声,黑白两色的烟雾不断从墙后飘散而起,空气中也透着刺鼻气味,种种迹象都让这工厂透着狰狞。
面对心中的一丝不安,沈有容略迟疑了些,但还是跟着明石与引路的军士进了大门。
进得门来却是又有一重砖墙,这门内倒像是个瓮城了,再进去的门则拐了个直角开在右方,沈有容觉得澳洲人越是如此郑重布置便显得此处地位不同。
等一行转过身去,就见内门外早有一队人马迎了出来。
当先一人身材瘦高,一身短打的贴身衣物,与河滩上的那些劳工倒是没有多大区别,唯一亮眼的恐怕只有那个光头,沈有容看此人像是首脑,暗想这澳洲人的和尚也能做官?而他身旁的除了几名军士之外还有数个打扮略有怪异的短毛,但看气质他已经猜到了八九成,这几人恐怕也是真正的澳洲人。
“在下大宋台湾路经略使常凯申,军门一路辛苦了。”来人说完旋即招呼身旁军士端来了冰镇的解暑饮子,沈有容也不客气,又喝了几口,这才跟在常凯申身后进了内墙。
等进了这一进砖墙之内,才会发觉其中别有天地。
原来这澳洲人的火器工坊里面居然如此之大,现在看来当初他在心中以工坊指代此地倒是显得浅薄了。只是此地的道路有些曲折,并不如先前港市中所见笔直,但放眼看去,仍能见到一座座铁架搭起的房屋,足有三四层楼高低,看大小像是仓房一般。
这些房屋全都敞开着大门,远远看去尚能分辨出其中也有不少黑色机器正在运转,看样式与河滩上的那些有些相类,只是更大了许多,想来恐怕也是以煤火驱动,其中原理倒是蹊跷得很,待会儿若能进去倒要仔细瞧瞧。
工厂之内的许多地方也铺设了铁轨,与外面一般打扮的工人们推着滑车将一车车的铁锭与钢块往那些房屋中运进,很是忙碌。
常凯申打头,几位元老带着沈有容一行先去参观了铸炮车间,十余座化铁炉同时开工的巨大热量让众人几乎无法站稳。工人们穿得严严实实,甚至连脸上都裹着毛巾,还戴着鹿皮绷起的墨色护目眼镜。
通红的铁水发出‘嘶嘶’声流向模范的浇注口,一时间烟雾弥漫,让何乔远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赶紧捂着嘴避了出去。
沈有容相比之下则要好了一些,他虽未去过广东,无缘佛山镇的烟火气,但当年在北方守边时也还到过遵化的官营铁冶,虽然尚不及澳洲人的工厂,但也算见过些场面,但站在这车间中也是阵阵心悸。至于沈寿峣和两名家丁也只站在当场,瞪大的双眼不知心头作何感想。
沈有容自见了大铁船后便对澳洲人的火炮有些想法,如今站在此地,虽然心中震动,但反倒坚定了他要一窥究竟的心思――今日他很想要看看这明石口中威力无比的‘澳洲火炮’是如何造出来的。
至少当下看来,这澳洲人的铸炮手段并未超出他的意料,模具、浇注,与大明铁冶的做法无甚差别。只是这场面要大得多,用得器械和法子也精巧更多,眼见得这声势与效率便都起来了。
但在下一个车间,他旋即便发现了不同之处――铸造好的炮胚居然是实心的!
这如何用?此时却见工人操作起一部蒸汽吊车,将炮胚稳稳竖直吊起,送到一个个火热的烘炉中加热,待到一定时候再将炮胚重又吊起,这一回红热的炮胚又被小心翼翼吊装上一台铁骨滑车,夹固在一对巨大铁具之间。
之后工人一番操作,这滑车便将炮胚转得平直,众人再将车子往前一推,一声脆响,那滑车当是被卡固住了。沈有容顺着那位置往上看去,那上面倒像是一个巨大的铁锤。
也不知道那些工人又如何操作了一番,在蒸汽的弥漫中,沈有容便见那巨大铁锤从架子顶上飞速滑了下来,狠狠捶打在红热的炮胚上,绽点火花。
工人们操纵铁具,趁着铁锤被重新提起的间歇将炮胚稍稍转了个角度,铁锤旋又落下。如此逐尺锤打,任凭红色火花在巨大的锤击声中不断爆裂开来,坚硬的铁胚在锤击下就如一团麦糖般被搓扁捏圆重塑着形状。
巨大的震动声与高温让一行人几乎无法在炉子旁多待上片刻,沈有容领兵经年,也见过其他铁冶的场面,但看了会儿之后还是汗湿了衣衫。
但无论是刺鼻的气味,还是浓烈的烟尘,以及巨大的噪音都让沈有容不能自已。这机器表现出的强大力量似乎对他有着独有的魅力,相较之下当年在辽东那些攻城略地的战阵鼓噪,也显得如同安静后院的恬然淡风了。
穿着被烟尘与汗水染出片片黑色污渍的衣衫,工匠们在喧嚣环境中操纵着那些巨大的机器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加上那些奔走中的呼喊和筋肉上的青筋,在这奇异环境下让沈有容顿生毛骨悚然之感。
恐惧终于浸染了他的内心,让他觉得自己正在失去自制,明明觉得自己应该即刻远离此地,但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却似不愿让他离开。他隐隐意识到自己或许看到了不该入眼的东西,这是一种力量,是这世上从未有人曾驾驭过的强大力量。
有一扇门忽地向他打开来,他情不自禁间想要看个清楚。
锻造完成的炮胚被装在铁滑车上送出了房间,众人也终于得以从这‘炼狱’中逃离。
在下一个车间,锻打好的炮胚再次出现,这一次车间中的机器换成了一根根转动的铁轴和皮带。固定好的炮胚依然被箍固着按照一定角度挨次凑到一套刀具前。随着炮胚转动,一缕缕闪着亮光的铁屑不断从炮胚上被剥离,飞溅在四周地上。而随着刀具的切削,机器上也不停流出一种黑色油脂,被刀身加热后发出一股难以名状的臭味。
但与这脏臭相对,等炮胚从那皮带大阵中传送出来时,原先经过捶打,斑驳不平的炮胚已变得青光闪闪的了。
看着如同镜面的炮身,沈寿峣呆若木鸡,纵然在同龄人中他已算得是见多识广,但见到如此情景也难免失神。
削铁如泥——这是他脑海中即刻蹦出的四个字。
他曾在父亲的家丁手上见过贩自日本的倭刀,但那都是最好的百炼钢打造,花得功夫不计其数,在日本也是宝刀之属,而澳洲人这刀锋利还在其上,却居然是用来做切削炮胚这样的粗重活计。
但紧接着,少年更加震惊莫名。
那些刚刚加工好的炮胚再次被固夹起来,一把多棱钢刀适时出现,飞块旋转的刀尖朝着实心炮胚的中央稳稳凑了上去。铁屑不断的被刀头从炮口带出,其中依然混杂着那黑色的污油,一股烧热的铁器混着油脂气味再次弥漫出来。
澳洲人这炮膛尽是用刀子钻出来的,澳洲人的刀好厉害!
沈有容没去关心儿子的表情,因为他终于见到了澳洲炮的成品,大小不一的炮管青光闪闪,被整齐安装在铁滑车的架子上,至于加工膛线的一道工序并未在此展现则是沈有容等人不能知道的了。
沈老爷看着车间中的情形暗暗算来,光这一片的铸造工场里,方才便同时在打造三四十门以上的大炮。要在大明,即便如遵化这样的大冶,光是原料全部供应不绰也得花上小半年光景,这还不算浇注泥模干燥得用的一个来月准备。
看着沈有容等人的表情,常凯申暗暗得计,他又让人将其中几门不同口径的大炮拉到山下靶场,那山腰上早画起了好几个标靶,在更高的地方还立着许多牌子,每一面牌子的白底上,都写着个大大的宋体红字,用的却都是俗体。
沈有容仔细阅来,却像是首七律——‘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中华儿女。’看着这四个字,沈有容又在心中多念了两遍,觉得有些感触,这澳洲人还真是把自己当成华夏一种了。
他正这样想着,炮声已经响起,如同霹雳惊雷一般,又是一个呼吸,就见那山腰的标靶上腾起浓浓烟尘,眼见得是中靶了。
“真是叹为观止!”见了这声势,沈有容顿生惊心动魄之感,“难怪都说贵众火器犀利,这也难怪,如此造出来的大炮,哪里是几个铁匠化铁锭浇铁水能比的。”
“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罢了,不值当军门如此谬赞。”常凯申心头颇为自傲,嘴上却客气得很,“早些时候军门见过了三司的杨娘子,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杨娘子的意思其实就是元老院的意思,不知军门可愿当这个关说之人?”
沈有容面露沉吟之色,等了片刻才道“杨娘子可说贵众愿意出卖火炮,不知此事可当得真?”
常凯申一副猫见了鱼儿的表情,眯起眼睛端详了沈有容一番,就连一颗茶叶蛋般的秃头都越发透亮起来,呵呵笑道“如何当不得真,这也不肯卖,那也不肯卖,我这经略使还如何经略。”
沈有容尚觉得澳洲人私授名爵难以接受,经略二字更是叫不出口,正待想着如何亲近称呼。
早陪在常凯申身旁的郑杰夫却已让出半边身子,将手一邀。
“如今天色不早,经略司已备下了酒席,不如边吃边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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