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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九边忽闻喑风雷(二)
    有了开头,前方的败报也开始如雪片般飞来。
    三月初二杜松战死,刘綎部深入奴寨情形不知,马林遇八旗主力围攻力战突围仅以身免,只有李如柏一部慌忙回师,途中自相践踏伤亡无算。见到大势已去,已经被困数日的朝鲜都元帅姜弘立带着仅存的五千援辽朝军下山投降,大明监军乔一琦跳崖自尽。
    越来越多确凿无误的消息传来,在京城中无数酒楼茶肆的传闻和说书人的口中将千余里外那个埋葬了上万大明将士尸骨的惨烈战场更加添油加醋的呈现在了人们面前。有近十日的时间,各种抨击的揭帖铺天盖地,其中间或夹杂着几位有心之人献上的‘平辽方略’,但于现实而言这些似乎都没有什么大用了。
    经此一战,大明在辽东的精锐丧失殆尽,对于这远超意料的大败,初闻之下京师士民自然是一片哗然,杨镐更成了罪魁祸首。
    围绕此战而生的攻讦、求援、谋划、请饷,在殿试来临之前达到了**,倒是对新科会元庄际昌的攻击随着殿试主考官的更换一并被这战报掀起的波澜给掩盖了下去。
    今天已是三月十五,月圆之时,正是殿试的日子,无论前方战事多么危机总还是不能影响国家的抡才大典。
    外面飘着雪,屋中的炭炉也早早烧起。
    刚从外地回京的王星平正好乐得清静与在家休沐的王尊德闲座,说了些在外见闻话便将话题又扯回了朝堂上来。
    “杨鹤也举荐了熊廷弼?”
    “不止是他,跟风的还很是不少,工科给事中祝耀祖,兵科给事中赵兴邦也都上了荐章。”王尊德大有深意的看了王星平一眼,若不是这个侄子极力主张,他当日也不会最先上书举荐熊廷弼,但现在看来倒是领了风气之先,这跟风二字杨鹤都要排在他的后面。“说起来我倒是奇怪,你以往并未见过那熊廷弼,怎么就能断定东事非他不可挽回?熊蛮子的官声可不太好。”
    王星平笑道:“他当初在督学任上杖死生员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不过那是法家手段,如今辽东局面不用些强硬办法倒是不行的,总有人要去唱白脸。”
    至于对熊廷弼的了解他也毫不讳言提起了当初王命德在科举上对他的开解,此事王尊德在家信中倒也听弟弟提起过。
    “这么想倒也不错,不过杨鹤的私心同样不小,你可知道他还举荐了哪些人?”王星平心道我也只能看看邸抄,何况自己才刚从河西务回来,哪里知道得这般详细。这时就听王尊德将几个名字为他娓娓道来,“李长庚、袁应泰、薛国用……”
    名字倒都不陌生,王星平闻言释然道:“李少司徒与杨按院是湖广同乡,素来相善,倒也是举贤不避亲,至于袁、薛二公也都是一时之选。”
    他自然知道上个月李长庚刚刚以户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出督辽饷,专司海路持筹转饷,驻地就在天津,顾子明要在天津铺垫情报网络,准备打点的官员中便有这位,还是他靠着田生金的关系给牵的线,算是颇有才干的官员,又是此时渤海海运上说得上话的官员,私下里的一点关照便能解决许多问题。
    至于袁应泰和薛国用,则都是内政之才,袁应泰现为河南右参政,素来忧国奉公,薛国用更是见任口北副使,常年辗转于开源、赤城、辽海三道,两人都是颇有政声又熟悉边地情况的,若是熊廷弼真能够经略辽东,论起给他打下手这几位倒是再合适不过。只是很快王星平又发现了问题,这几位论资历论年纪都只与自己的伯父相仿佛,似乎还不足以挑起大梁,总还需要更有声望年资之人前来镇压局势才好。
    王尊德果然没有说完,“还有一人天成你也认识。”
    “谁?”王星平一愣,首先想到的是刚刚回部视事的三边总制杨应聘,但此人王星平并不相识,正待再想王尊德却已给出了答案。
    “张鹤鸣。”
    王星平闻言眉头一皱,杨鹤与张鹤鸣在贵州期间虽说不上不和,但治政观点却多不同,但他举荐张鹤鸣说是有些私心倒也不全对,毕竟要论武功而言,这两年的疆臣之中的确张鹤鸣能说是数一数二之人,也当得起他‘胆略过人’的评价,举荐他说不上有什么错。不过王星平如今在贵州所做的事情还要依靠这么一个靠山,真要督抚的位置再换了人来,他正在做的许多事情还能不能有个结果可就不好说了。
    是以一听这个消息他便想着能有什么法子稳上一稳,毕竟只是举荐,成与不成也不是杨鹤一个人说了能算。
    王尊德看着侄儿的表情,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笑道:“你大可放心,我与几位同乡都会极力劝阻,现在看来辽东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绝对不可操切,熊蛮子说先要固守也是这个道理。贵州那里倒是要张相公才能安抚得住,我也知其中利害,不过你上次所说招募兵勇编练新军的事情就得抓紧了。”
    “伯父放心,兵勇的事情侄儿这次去河西务已经募得差不多了,全是山东北直一带过来的纤夫。”
    “这倒也好,那些纤夫的确是能吃苦的。”
    运河上的纤夫都是些没着落的苦力,尤其这冬月里漕运封冻更是没了生计,还待在河西务过冬的恐怕家中是真的再无其他办法的赤贫之人。这些人能吃苦,也守规矩,毕竟漕运上少有没个帮派的,打架斗殴也不会缺,而且拉纤最重的就是配合,这些人的体魄与纪律性都有一定的保障,这时节若能有个拿饷的差事找上倒也不错。
    他在那边一番筛选倒是拉回了两百来人,这些人进不得京,安家银子和营地都还是找徐光启帮忙解决。徐光启那夜面圣之后也明白局势不可挽回,更坚定了其编练新军的想法,还好王星平早与他不谋而合,徐光启眼下要做的也就只是出钱出力顺便让儿子来给王星平打下手。
    出钱倒是简单,在帮助徐光启编练新军这件事上耶稣会很是帮忙,资金也答应能提供不少,看起来是想借着援辽改变圣教在朝野的观感重得合法地位,做起事来也用心得很。
    至于出力上面,徐光启与一干奉教官员自然会在朝中极力游说,反正既不要太仓银也不要内帑,这种惠而不费之事遇到的阻力必定很小。
    唯一的一点问题是这些纤夫的信仰,漕运上的苦力多少都和白莲教、罗教有些关系,但再一想徐光启也就释然了,若是能让这些新兵奉教不是更好,所谓一举而两得,在这件事上也就王星平事不关己而已。
    新兵无法进京,于是徐光启干脆在天津大沽口外要了一片盐场荒滩作为练兵营地,那里的盐场荒废不少,王星平正乐得再去募些盐丁一并调教。
    眼看说着话太阳已经渐渐升高,想起今日参加殿试的师兄,王星平又下意识朝皇城方向望去,不知两人考得如何。
    …………
    从午门进入紫禁城,过了皇极门后看到的绝不是什么雄伟的殿堂,而是一大片白茫茫的工地,在漫天的飞雪中银装素裹。
    原本此地是殿试本该的考场所在——皇极殿,却是因为二十二年前的一场大火化为一片废墟,自是之后虽然皇帝屡有旨意重修皇极、中极、建极三殿,但终因所费太巨一直无法完成。
    皇极殿殿址东南隔着体仁阁,是一座规模稍小的宫院,文渊阁在北,文华殿在南,当今皇帝心情好时便会在此听政。
    此刻的文华殿外雪已经稍小,殿内则见桌案成行,灯火通明。
    马士英正襟危坐,身上一袭圆领青袍和玄色儒巾昭示着贡士的特殊身份,比之往日更多了几分风采。
    行礼毕,他落座缓缓打开试卷,读了起来。
    ‘皇帝制曰:朕惟自古帝王,兴化致理,政固多端,而振肃人心,维持世道,则必以纲纪为首务。《诗》云:勉勉我王,纲纪四方。先儒之论亦曰:善为治者,先有纲纪以持之于上,而后有风俗以驱之于下。然则御世宰物,术莫要于此欤?三季以还,惟汉、唐、宋历年最久,英君谊辟,代不乏人。当其时,所为立纲陈记以成一代之治者,亦可指而言欤?……’
    相当正常的开头,只是他越读越觉得这题目眼熟,猛然想起,数日之前,王星平向他请教策论,当时王星平所做的一题文字似乎与这题目有些相似,他收起心绪又看了下去。
    ‘我太祖高皇帝肇造区夏,成祖文皇帝再靖家邦,制度典章超越千古,固可传之万世无弊者。朕缵承鸿业,绍述罔愆。御极之初,政教修明,化行俗美,犹庶几祖宗之遗烈。夫何迩年以来,法守渐隳,人情滋玩,德意壅而不究,诏令格而不行,申饬虽勤,陵夷日甚。在位者以恣睢为豪举,而职业则亏;在下者以干犯为故常,而堤防尽溃。甚至俾裨侵大帅,僚属抗长官,奸胥诬奏以倾有司,乱民煽祸以攘富室。冠履倒置,名分荡然。其他骄淫僭逾之风,躁竞嚣陵之习,不可悉数。盖纲纪之紊,至今日极矣。其故果安在欤?……’
    这是在说当今时弊,这也正常得很,要是没有问题,皇帝拿什么考你。
    马士英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题目,继续在心中默读。
    ‘汉人谓天下所以不理,常由人主承平日久,俗渐衰而不改,而宋人又谓纪纲隳坏,皆由上下因循。此其说孰为当欤?抑君臣当交任其责,有不容他诿者欤?夫更化善治,贵识因革之宜,起敝维风,在妙转移之术。兹欲常积弛之余,返极重之势,使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纲纪正,风俗纯,以复我祖宗之旧,如之何而可?’
    看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心脏猛跳了几下。
    字都认识,意思也明白。
    尚一身弁服坐在殿上的当今天子出的这道题目用意再直白不过,天下骚乱纷纷,朝廷纲纪败坏,才有了如今这样的时局,是谁的责任又如何能够拨乱反正,这就要看殿中诸学子能不能给出让他满意的答案了。至于这‘答案’,那日他与王星平倒是推敲了一篇,现在尚能记得十之**,他心跳的自然有这如瞌睡遇到枕头般的考题,更也有对王星平的几分捉摸不透。
    辽东兵败,皇帝在殿试时多半会以此出题,但又不会仅仅言兵事边防,必然会将高度上升到朝堂治政上面,故而王星平拟这一策试为推敲,权当消遣。马士英本不以为意,但如今看来,他这位师弟揣摩圣心的本事着实让人心惊,这样一来,这一道殿试策论倒像是小师弟做给的人情了。
    ‘尔多士学古通今,习当世之务深矣。尚各摅所蕴,明著于篇,以佐朕之不逮,朕将亲览焉。’
    对,再次看了试题最后一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虽然那篇策论大半都是王星平所写,但自己毕竟也参与其中,用在这一题中再合适不过。而尤其那最后‘朕将亲览’四字更是让马士英心向往之,以王星平的分析,皇帝如果真出了这样的题目,那么他们当时拟定的对策当是最好的,既然小师弟猜中了题目,那后面的判断又怎么会毫无道理呢?简在帝心实在是一种特殊的诱惑。
    主意拿定,马士英神色坚毅,磨墨、镇纸,一气呵成。
    落笔成文,字迹渐渐延伸……
    ‘臣闻帝王之经理宇内也,必有肃然画一之法,显与一世为动荡, 然后风恬俗美,而国脉永享;其灵长又必有悚然振刷之神,默与一世为绾结,然后政立化行,而国势不虞于颓敝……’
    马士英运笔如飞,偶有停顿则只是看着殿外遐思,今日这雪,现在看来倒真是祥瑞。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晚明史》樊树志
    4、《万历野获编》沈德符
    5、《皇明贡举考》张朝瑞
    6、《明代塘报及其特点探析》高歌
    7、《论通政司在明代舆论中的作用》吴晓璐
    8、《论萨尔浒之战》李鸿彬
    9、《万历四十七年会试录》
    10、《明代紫禁城殿宇详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