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兵?”
张炳芳一口酥油泡螺儿下喉,顿觉满嘴滑腻沃肺融心说不出的美味,又寻着满桌上的佐餐茶食心不在焉的问道。自打北上以来,他可是许多日子没有吃到这样精致的点心了,即便在鲁王府和孔府时做的也不如这里,更不说比之他那侄儿专门还在家里养了一头奶牛用来做奶酥点心就更差了许多,不过吃归吃,该听的八卦他还是一点不会漏掉。
袁崇焕道:“对啊,川兵和浙兵,总要用得顺手的才好驱使,不然白身跑去辽东,兵不识将,将不知兵,只几个家丁顶得甚事?总不会用守仓的蛮子营去充数吧。”
临清河道上的守仓军原都是元末割据江南的方国珍部,世所知其早年为盐枭,故临清民间便多称仓军为蛮子营,但如今这蛮子营的战力恐怕也是堪忧,估计只能维持一下河道秩序而已。而刘綎是当世名将,战朝鲜、平播州、镇四川,累累战功都是明证,也因为使得一口镔铁大刀得了个刘大刀的诨号,但再好的将军也不能个人单打独斗,更何况如今的刘綎也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用惯的人马自然不愿随意迁就。
沈德符又是一笑:“若真是用蛮子营充数也还好了,听说早几年天津卫那里抓几个花子到关外应卯领了饷便回的都有,只要不打仗一切好说,这真要见仗可就不好细说了。”
他这意思,我见过的下限比你们见的低得多了。
叶宪祖先前一直在听小唱的调子,这会儿唱腔被众人声音压住才反应过来参与到讨论之中,“是了,刘省吾(注:刘綎字)久在西南,川军与土兵都用得遂意,当初在朝鲜和他同乡邓子龙的浙兵合作也是无间,听说此次两地都在调动兵马北来,估计就是在等这些兵到了他才好出关吧。”
祁彪佳道:“四川兵太远估计不济事,倒是浙抚与刘綎都是南昌同乡,我们自杭州过来时听闻早前已有四千援辽兵马早已出发,想是已经到了吧。”
众人也都想了起来,之前邸报上的确是说有一支四千人的兵马先举子们北上,带队的是扬州府出身的武进士彭天翔。但这人马到底有没有先到却不好说,毕竟大军调动行得快与不快还要看后勤的补给,沿途的亲民官们生怕军‘扰民’,又怎么会在粮饷上尽情知应。而且号称四千,以此时惯例能有三千正额便是精兵了。
正说话间,便听屋外有人发一声喊,顿时喧腾起来。
“外面出了何事?”王星平见店伙计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正色问道。
那伙计结结巴巴,“尊……是……是有兵闹事……”
…………
广济桥东中洲后街竹竿巷内的一处华丽宅院外,两拨人正泾渭分明的在院外对持着。其中一边领头的是个粗壮大汉,一脸络腮胡子满脸憋得通红,看身上胖袄劲装一眼便知是一名军官。另一边却是个瘦猴般中年,身上都是锦缎衣服,白面细须一双绿豆般小眼透着狡猾。巷子两边的店酒肆鳞次栉比,楼上楼下探出脑袋来观望的更是人多,其中便有王星平一行。
“贼丘八,人已经交还给你们了,还想生事不成?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丽春院是谁家的产业?”看着几个军汉,精瘦中年难掩心中的鄙夷。
另一边领头的大汉却道:“我这位兄弟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自当赔礼,不过明明这丽春院就是狎妓的地方,又没赖账为何还敢打人?”
“没赖账?那他先时怎么掏不出银子?”精瘦中年嘴角一翘。
此时大汉身边一个瘦小军校模样的男子看了一眼精瘦中年袖口露出的半截标记,脸现一丝惊容,但马上便轻轻拉了拉大汉的袍角,“周七哥,这帮人像是信教的,我们最好少招惹。”
那大汉闻言眉头一皱,在这山东说信教多半就是闻香教这样的民间宗教了,若真是如此那确实不太好办。
此时大汉身边一个鼻青脸肿的男子涨红着脸,闻听精瘦中年言语却不服气般吼了起来。“早已说过是钱袋被人偷了,我还没找你们的不是你倒先冤枉起我来,今天这事休想善了。”
这青肿脸男子便是趁夜来此逍遥快活却因为失落了嫖资平白挨了一顿打的军汉,这次惹出事端,回营后少不得一番处置,但眼下却不是时候。不过那领头的周七听说这丽春院的打手像是本地教众,本已有了退缩之意却被青肿脸男子一搅给耽搁了。
两浙到河北这一路的运河正是罗祖教与闻香教聚众的所在,罗祖教得创教祖师罗清出身山东即墨,本就是漕运的运军,其‘悟道’后在浙江传教多年,多在运河漕工中传播。而闻香教则是万历年间滦州人王森所创,托言白狐赠尾的神异在华北广为传播,以运河而分,南面多信罗祖教,也有称作无为教,北边则多信闻香教,不过其信众也是相互杂糅,中间还有不少小的宗派,但这些民间教门在朝廷眼中还是常被统称作白莲教,当作是附佛外道。仅以闻香教而言,其光在山东一地便号称教众数十万,即便是出身江南的这些南方兵也多少听过一些。闻香教众本多是运河沿线的底层百姓,像是铁匠盐户之属,纤夫工役之类,不过也不是说没有达官贵人参与其中,就说临清此地本是商贸繁盛之地,,有些个教众香头在此地置下些产业想来也是正常。
但若对方真是闻香教徒,那今日多半就要吃亏了,毕竟这会通河从上到下各色人中皆有其教众,丽春院不说未必一呼百应,至少也是个坐地户。
“军过境,不在州城外好生驻扎,却跑到城里生事,就不怕太守参你们长官一本?”
那周七原本只是个备倭把总,主官正是彭天翔。因为辽事被征召北上,众军汉心中本就不爽,一路行来他都在好言安抚,故而军纪也就松弛了些,但如今听对方这么一说心头自然又更为恼惧。
“军不能进城,妓馆就能了?”
人群中不知谁鼓噪了一句,引来一阵哄笑。大明的规矩妓院不得设在城中,但这样的规矩一般城市可能还会坚持,但在临清这四方混杂之地却是万万做不到,不过以理论之,这话却也没错。此刻,方才喊出这声的王星平正站在围观的人群中面带微笑,祁彪佳闻声看了他一眼却又笑着摆了摆头,几个浙江举子早认出这些军汉乃是乡人,对王星平的维护举动颇为高兴,眼神中又多了几分亲近。
然而周七身后的其他军汉们显然没有听见他与那瘦小军校的对话,倒是青肿脸男子先前的鼓噪更为清楚,又被精瘦中年言语一激,此时都焦躁了起来。他们哪里知道什么闻香教的事情,上过阵的人也不多话,乘着对面中年被言语嘲讽正四下搜寻说话之人得功夫,军汉们纷纷提起手中哨棍短棒一窝蜂冲了过去,往日怎么收拾山贼海寇的今日照着样打开了场。
“南蛮子也敢跑到我们山东地面上生事。”那为首的精瘦中年原本以为镇住了对方,却不想被一句话挑唆了起来,脸色一变,边退边喊。
但这话却让原本就心头不爽的军汉们怒火更盛,“爷爷们这就让你见识见识厉害”。
两边打得兴起,军汉一边仗着身高体壮又都是上过阵的很快便占据了优势,那精瘦中年见状不妙忙着来回招呼,渐渐有些招架不住。
隐约中还听那青肿脸男子在喊,“刚才打我的就有这厮,兄弟们给我报仇。”
王星平远远看着混战,军汉们只打了片刻便已经开始相互扶持,其进退居然颇有章法,他不觉暗暗称奇,而此时居然已有几个胆大的小贩出来兜售吃食了。
他要了一小袋瓜子分与众人,又笑道:“你们倒是不怕事。”
但小贩的回答马上让他觉得选错了店,“官说笑了,这有什么怕的,这样的事情竹竿巷里哪天见不到几回,都只顾怕如何去讨生活,再说也就打得热闹些,又不敢动刀的。”
“这怎么说?”
“动了刀子那就要惊动官府了,你没看那些军汉都拿的棍子,连甲都没穿一片,显见得也是有备而来。”
“那那些人手里拿的是什么?”王星平眯着眼看着小贩身后远处一努嘴。
‘刀——’
“呀,是郓城县的那帮亡命。”那小贩像是见了鬼一般,发一声喊收起东西赶紧跑了。
此时又有不少人陆续从店中出来,见精瘦中年那边又招呼来一群打手,且都身怀利刃,不禁心惊起来。那些新到的打手可不管这许多,真的砍杀了起来,虽然看起并无什么配合,但措手不及之下当即便有好几个军汉措手不及之下受了伤。
说时迟那时快,那叫周七的领头之人一见对面居然见了真章,也收起了犹豫,暴吼一声冲进了战阵。就见这人先是两拳挥开放倒了面前一人,接着顺势一棍打在一个持刀凶徒胸前,那凶徒着了慌拿刀来挡,被一棍结实打在胸口,刀也被敲得变了形,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围观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但转瞬之间,军汉们再次占据了上风,只用了一刻时妓馆的打手们便被打得倒了一地。
那些持刀凶徒虽然跑掉了几个,却也有四五个被抓,这让周七颇为安心,一是两边都伤了不少人,但没有要命的,二则毕竟动了刀子,难免惊动巡城的军卒,抓到了人好歹能说清楚,而且对面那领头的龟公总算也没能跑掉。
他只手将那精瘦中年衣领一提,“敢在城里动刀,等着见官吧。”
那中年心头也有些慌了,狼狈道:“好汉饶命。”
周七道:“放心,老子不要你的命,不过弟兄们被你手下打伤不少,总得有个说法。”
“好说好说。”
“我知道这妓馆是闻香教的产业,不过既然动了兵刃,我想官府也不会不管。”
那中年心头暗暗叫苦,原本只是让人去搬些外援,却不想把这帮不要命的招了来,不要命也就罢了,偏偏却还没打过又被人抓了把柄。而且听对方说话,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的确是此地闻香教的一个香头,但虽然在地面上有些手段,不过此时这些教门也不好过,毕竟南京礼部的那位沈太宰驱逐传教士时就是拿耶稣会和白莲教来相比的,南京礼部今年颁布的《毁无为教告示》想必也传到临清了,官府可不会去区分什么无为、闻香,统统都是邪教,虽然民间教门在地头上能量极大,不生事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并不妨碍惹出事情时官府的过激反应。
想到这一层,他才斟酌了一番,挣扎下半是求饶半是威胁道:“这丽春院可是永年伯家的产业,你们不能动我。”
周七一听顿时脸色一变。
1、《大明会典》
2、《明神宗显皇帝实录》
3、《明史刘綎传》
4、《万历扬州府志》
5、《雍正扬州府志》
6、《康熙临清州志》
7、《陶庵梦忆》张岱
8、《明代临清钩沉》毛佩琦
9、《论闻香教王氏家族》袁灿兴
10、《明史神宗孝端皇后王氏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