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怡的母亲是望厦村的疍户女儿,早些年家中贪图其父的银子让其母适与其父为妾,其实此时广东凡与外夷通婚的女子虽不少,却都多是疍家。疍民平日往来海波之中,最是为官民轻贱,而与夷人通婚又往往并无婚约,其实只能算作同居,连小妾都不是,故而这样人家的女子往往被人唾弃。
何怡之母便是后来又寻了本村的男子嫁人,那白胖子何鑫便是其母后来所生。他那继父倒是不言不语,本也是个穷人,靠着娶了他母亲才有了些资财,平日打渔为生,季风起时或帮忙清货,也走些七洲洋和漳州月港这样的短途,官府有事时还要应役,其实生计还是繁重不堪。
所以在打渔之外望厦村的疍户们便渐渐发现了另外一条生财的门路,遇有停泊于外洋的商船时只需以小艇往来近海接应,疍民们再以小船运送海禁的货物,虽然疍家船小,一次转运并不太多,但却胜在人多船多,是以效率并不算低。
顾子民进村不久便发现了其中的道道,这望厦村因在关闸之内的便利,与别处不同,只要躲过了海上的巡船,便可直接与葡萄牙人互通有无,而他们此时的大宗何怡也并不隐瞒,其实就是福建海商走私过来的粮食。
澳门此地广东巡查甚严,关闸中查禁最严的便是大宗的粮食,若是葡萄牙人不服官府管教,地方上多半就会处以断粮的处罚,而断粮之后矛盾便往往会转移到葡萄牙人内部,也算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但福建的海商却敏锐的在其中发现了商机,此时福建的大海商多走长崎、马尼拉的航线贸易生丝、白银。但也有走沿海短途的,福建本身粮食都靠进口,是以闽商到广东沿海采购稻米并不容易引起官府警惕,他们只要将粮食运到望厦村附近的渔港,便能套得厚利,葡萄牙人只怕买不到粮食,银子倒看不出缺少的样子。而望厦村的疍民依仗着福建乡人及宗族的两重身份,赚取居间的利益,福建海商离开时又能得到来自果阿和南洋的便宜香料,官府也没有吃亏,因为这样的交易原本就在禁止之列,或许这样还能给守澳的官员捞些外快,正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其实虽然嘴上不喜,但何怡与他的继父并无什么利益冲突,他的葡萄牙生父早几年便死在了去果阿的船上,连个尸首都没有留下,那年他才十四,后来便一直跟着教会做事兼着做这通事的行当。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有教会接济,加上还通几国语言,算起来也是个复合型人才,只是因为其母的缘故终归还有些心结。
“不知此地能否买到广铁。”看了望厦村的私港现场,又听了何怡殷勤绍介,傅、顾二人都对望厦村的情况有了大致了解,晚上多半还有应酬huo dong,也就不耽搁时间直接了当问起关心的话题。
那何二叔只是笑笑,看起来这么问他的以往不止一个,从容解释道:“这广铁多是佛山镇的,寻常从广州不好稍带来香山,再说两位东主既有濠畔街的路子,又何必来我们这些乡下地方打问。”
‘看来还真得去游鱼洲一趟啊’。
顾子明想着高举的那条路子,但始终想要试试别的渠道,所谓狡兔三窟,再说铁这东西元老院又不会嫌少,不仅枪炮盔甲,就算真的过剩还能用来修造铁轨,产能过剩都还早得很,何况如今元老院自己都还谈不上产量。
“不过……”何二叔斟酌了一番言词,还是抵不住利益的驱动,“闽铁倒是有些,不知二位东主想要多少?”
闽铁也即是福建铁冶中所出铁料,多在福建漳州府龙溪县,那里在官中备案与没有备案的私冶有四、五十处,离着海澄县月港又极近便,官府盘查也不严,过来广东非常方便。说起来闽铁也有生熟之分,仅以生铁论,广铁精,闽铁粗,生铁中广铁因为更易熔铸故而比闽铁价高,但熟铁和钢则是闽铁更好,南方内地打造农具与兵器多用的也是闽铁熟铁。总体而言闽铁质量与广铁相伯仲,比起北铁却要更好些。
盖因北方树木多砍伐殆尽,遵化等地炼铁多用的是煤,而南方多山林,炼铁用的是炭,故而铁性更好。此时不仅闽铁已经颇为有名,su zhou出的钢也是一样,不过是因为技术复杂的缘故,故产量不比广东、福建而已。
“不知望厦村能gong ying多少?”
“不知二位东主想要多少?”
双方倒是都没气,确立了合作的可能一上来便都直奔主题。
“总数五十万斤生铁的所需,若是你们都有倒也免得麻烦了。”
“这么多?”何二叔闻言倒抽了一口冷气,其实当日顾子明对高举提及这个数字时高老爷一样吃惊,只不过他久历商场掩饰得好罢了。
“若是不够,生铁有多少我们要多少便是,听闻澳门这里也能买到硝石、硫磺?”
那何二叔心头一动,但也为难道:“硝石不好找,硫磺也还有些,不过几千斤罢了,但此物贵众若想要倒也不难搞来。生铁村中各家现在能有的总数不过两、三万斤,还有其他家定下的货,不过两位东主要得多,全给你们也无妨。若是嫌少,到了月底当还能有个两万斤,好歹凑上五万之数。但尊驾一路从佛山过来,现在临近冬月,你们当也知道各处铁冶几乎都封炉了,就不知二位是否要做长久买卖。”
“这买卖自然长久做得,但五万斤确实少了些,不过你这里有的我们可以先付些定钱,但价你得再饶些才行。”
“自然,若是二位信得过在下,今年就照五万斤来做,明年你们再看。”
“你这闽铁多少银子一斤来?”
“生铁一斤二分九厘银……”
…………
何怡终归没能见到自己亲娘,好在谈成了一笔生意,有他和两个村人作保,一百两银子的定银也给了,而且他的牙钱顾子明也从优给价先行付过,是以便对两位东主及其同伴更为上心了。
从望厦村出来时,傅小飞尚未意识到又一条商贸的渠道就如此简单的建立了起来,走在前面与顾子明闲话。
“你就这么有信心在澳门建立据点?”傅小飞心头有些没底,问着顾子明,他见顾子明开口就是几十万斤生铁,似乎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顾子明笑道:“老傅你还有什么顾虑?”
“就是担心这澳门的海贸能够维持多久。”
“是沿途那些军堡的缘故么?”顾子明觉得恐怕真是广东官府的一番布置让傅小飞产生了这样的印象,沿途官军的布防一改以往澳门在元老心目中殖民地的概念,至少这一番游历下来,澳门这处化外之地看起来也没有那么不是尽在朝廷掌握之中,至少光是断粮一项香山县便足以捏死半岛上的葡萄牙人,傅小飞有此担心也不足为奇,毕竟一处港口稳定更加重要,相比起来三亚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反倒不甚引人注目能够偷偷发展。
他想了想宽慰道:“当官的德性你也看见了,就是以往的奏疏不知你看过没有?”
“什么奏疏?”傅小飞知道顾子明喜欢读史,到了广州之后市面上能够搜罗到的邸报和奏疏抄本他看了不少,应该是有所提示才对。
顾子明笑着看向傅小飞,解释起来,“前任两广总督张鸣冈四年前上的一道奏疏,日月所需,咸仰于我嘛,你看这话说得多漂亮,让朗夷漂泊海上贸易不好管理还容易让奸人有隙可乘,把洋人放上岸就能严加管束了,这位张督爷要是没收葡萄牙人的银子我跟你姓。”
‘……有谓宜移之浪白外洋,就船贸易者,顾难轻动,而濠镜在香山内地,官军环海而守,彼日月所需,咸仰于我,一怀异志,我即制其死命。若移之外洋,则巨海茫茫,奸宄安诘?制御安施,似不如申明约束,内不许一奸阑出,外不许一奸阑入,无启衅,无弛防,相安无患之为愈也……’
这便是张鸣冈在万历四十一年上的奏疏原文,意思简单明白,就是要主动把葡萄牙人安置在澳门,为的是能够加以控制,其实明白海贸情形的都能知道,这话基本等于放屁,葡萄牙人万里去国来求的不就是一个稳定的贸易口岸么,那为何葡萄牙人能求,荷兰人又不行了呢?这背后的各种交易恐怕就不能为外人道了。
傅小飞还有疑惑,“你是说就照这封奏疏的内容,就能断定明庭对澳门的态度?”
“不是明庭,是官员,澳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真觉得单这里的贸易规模就只值每年五百两的地租银子?当初李凤在广东搞得鸡飞狗跳好歹有多半是为了皇帝和国家财计在找钱,结果从广东到北京,多少人联着手一力弹劾难道就仅仅是因为讨厌太监搜刮?我看还是因为动了这些人的蛋糕。”
“再说了……”顾子明毫无压力,“你要对历史课本说的东西有信心嘛,现在距离九九归一还早得很呢。”
刚才何怡出来一直在后照看着叶宜伟一行,叶掌柜走得不快,汪革也就没有放开步子,放着傅、顾二人和几个元老亲随在前面说话,但何怡还是觉得机会难得,赶紧又凑了上来。
“方才听二位东主的话想是要造火器?”
“咦?”傅小飞与顾子明闻言一起回头,“你如何知道?”
何怡笑道,“佛郎机炮多用铜铁铸造炮声,硝石、硫磺也是引火之用,小人好歹也在这香山澳待得久了,西洋火器也见过一些。”
“难得你心思如此慎密。”能够从几样货品中马上便判断出货主的用意,别人恐怕就没有如此快的反应了,是以两人对这何通事又高看了一眼。
“可若是二位东主想要铳炮,这澳门就有卖的,倒不必专门运了生铁回南洋去造,果阿那边买炮也是到澳门来的。”
其实何怡想得明白,若是这些人是要买铁料回南洋铸炮,五十万斤铁料望厦村的几家是决计凑不出来,与其便宜了顾子明所言濠畔街的大户,倒不如自己再落一单牙钱。
却听顾子明已有些迫不及待,“你这样一说我们本也要去看看那炮厂,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我们便去如何?”
“那却是好,明日一早我让那炮厂抬两顶软轿来接,二位东主想来也乏累得很便不用走路了。”
傅小飞心道这炮厂还有这样fu wu,忙问,“那炮厂路途可远?”
“不远。”何怡看看生意要成,不忘补充,“那炮厂就在西望洋山下的竹仔室村尾,那炮厂老主人已死,如今东主是他儿子,他在西望洋山北麓外靠海的大道上设有一处商号专做各国铳炮的买卖,名叫万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