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半夜时突然起了风。
乌云被风吹散,月光洒下来时将谷仓和院子的表面都镀上了一层晶莹的银色。
其实直到此刻王星平还是觉得恐怕真是自己多心了,那顾凤鸣说不定只是没了抓拿,挪用了公中的存粮估计也是想要赚钱,既然自己没有想到这一层,别人替你东家想到了,借点本钱发点财当也没有什么大碍,至于赚到的利差不拿回来跟东家分润说不定只是怕伤了东家脸面,王星平越想越觉得这个思路好笑。
过去虽然有叶大柜在,做不了什么大手脚,但管账的掌柜不会一点油水没有。单看这次将粮食从仓中腾挪出来的手段,从交割到窝赃再到销赃,之后还要将账做平回来,让一切看起来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这一套套地做下来行云流水一般,王星平打死也不会信**似的地下粮食交易是临时起意能够做得出来的。
不过也就只剩最后这一晚了,明日一早贵阳府的人就要来交割,到了那时便没有他的事情了,他需要做的也就只是带着几位差官去水窝寨取回原本应该属于王家的剩余八千石粮食。
也许会有些周折,但水窝寨中除了顾家的庄子外就是些佃户,纵然肯听顾凤鸣吩咐,但只要见了官府来人也不敢造次。只要晚上将顾家庄子盯死了便是,是以这次实际上安排在廖四那边的人手反倒更多,到了傍晚,陆陆续续又被王忠德派过去七八个,加上原先就在那边的,倒有十多人了。
可事情总是充满着戏剧性,看看已经过了二更天,王星平吹熄了油灯正待闭目养神,吱呀一声的开门声就在这时随着门口灌进的凉风吹入了王星平的耳中,他一个脊檩便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透过门缝他已经能够看见大门处隐隐绰绰的人影,打头的只有三四个,当先的那人似乎对大门没有落锁还有些诧异,这是王星平的主意。贵阳城当着众土司蛮部包围,入夜之后防范甚严,就算是城外的里坊一样都要落闸下锁,这法度若在内地执行并不算严,但贵阳这里却是一直遵循不敢懈怠。故而只要里坊门户谨守,则里中的民宅真要不锁门其实也无甚大碍。
借着月光王星平早已看得明白,当先进来的正是柜上的伙计张长庚,惯常跟着顾凤鸣奔走的。
深更半夜,这里坊一样也有宵禁,他怎么跑进来的?
贵阳城被各土司团团围定,算起来当得起孤悬西南的称呼。自国朝定鼎以来,与土人的军事冲突便没有停止过,如今又是秋收在即,不光城里,就算是城外的十个里坊一样要实行宵禁,今夜又起了风,二更之前照例要民户小心火烛的巡更声比往日还勤了许多,北隅里的坊门到了城门关闭后不久也跟着落了锁,他一个住在城里的伙计肯定是城门关闭前就出来了,但在外面晃荡了这么许久到了快三更天才摸进来不是心中有鬼还能是什么?总不见得是在前卫的赌坊里输光了银子跑来这边借钱吧?
张长庚正奇怪这门怎么没有锁,以为是顾凤鸣让杨、许二人偷偷做下,但心下毕竟狐疑,自己也并没有听到过招呼。但在身后土人的催促下还是大着胆子朝院中走了进来。他打着个破烂灯笼边走边往更里打望,心道若是杨、许二人私下开的门必然就在左近接应才对,于是便轻呼了起来:“杨官儿……许达子……你们他奶奶的人呢……”
却不想触动了脚下的绳索,铃铛一叠声的响了起来,张长庚吓了一跳往前一个趔趄,脚下的油一滑,在青灰刷过的地上跌了个狗啃泥,手中灯笼落地又引燃了近处一滩油洼,还好没有烧到自己身上。
后面几个土人和头目阿沙已经紧跟着跑了进来,见张长庚这般狼狈,正想发笑,却听粮仓方向门吱呀一声也开了,一个声音稚嫩却洪亮的笑了起来,“张三……三更半夜偷偷摸摸,我道你是来做工还是做贼呢?”
“少……东家。”张长庚借着火光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个人影站在正对最近的一处粮仓门廊下,但声音和说话的口气却绝不会有错,可王星平这大半夜是怎么跑到这粮库中来的呢?其他人呢?这门难道不是杨、许两人开的?那杨顺清和许和尚又跑到哪里去了?
无数个问号在他脑中飞速的跳过,最终被阿沙给打断了。
“愣着干嘛?还不快上?”
这质问却被王星平再次打断,“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也在这里?”
“你……”张长庚‘你’了半天,依然没能说出话来。
站在身后的阿沙已经不耐烦了,“你个屁,今天既然撞见了,管他是东家西家,都得去见阎王,给喒老子围住了休要走脱了一个。”
说着其他人影此刻便都围了上来,间或伴随着后面进门来的人触碰到铃铛的声音。
“一、二、三……七、八……”王小六躲在王星平身后的黑暗中一边听着声响一边点算着人影的数量。
王星平却早已看得清楚,“不用数了,十七个,加上张三……”
张长庚盯着少年的身影,方才的那一点疑惑转成了怒意,“妈的,都给我上。”
走在前面的阿沙闻言一挥手,两个手下便冲了上去,动手的每人十两,点火的五十两,与其说手下看懂了头领的意思,不如说钱的魅力更大。
黝黑的八棱枪管抬到齐头,单薄的肩膀死死抵住了枪托,这样的距离都不需闭上一只眼睛去看照门和照星瞄准,伴随着一声闷响,少年总算是抗住了火枪发射的强大冲力。一缕白烟借着微弱的火光腾起,沉闷的枪声尚在院中回响,冲在最前面的那人便已经应声栽倒,徒睁着一对大大的眼睛看着天上那生命中的最后一抹月色。
而另一人则已经吓得退了两步便停住了脚步不敢动弹。
“现在是十六个了。”王星平淡淡说道,不知说话的对象是小六还是那个张三。
张长庚震惊的看着倒在地上的那人,片刻之前还是于的家最凶狠的鹰犬,现在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没有半分的挣扎,除了火光中碎开的脑袋外看不出任何的异样,但张长庚明白这人绝不是睡着了。
“你……你……你敢sha ren。”顾家的走狗肝胆俱裂,结结巴巴的质问着,都来不及去验证倒下的那人还有没有救,但还是指着王星平张口骂了起来,似乎已经忘了福泰号东主的身份。
“为什么不敢?‘凡夜中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你真当我这一天在书院白混了不成?”
白天午休后,王星平还专门向马文卿讨教起《大明律》中的几个法条,马文卿久在法司中行走,也知道王星平家中是行商的便多说了几句,除了王星平过往经历的一些事情涉及律条的,也对他提出的这个关于擅入民宅的法律条文进行了确认。在马文卿口中,商户经营的场所同样属于民宅范围,这一条他其实早在律条中看到了,但有了曾经做过法司长官的马文卿背书,等于是在现实中有了一个司法解释的实例,这样万一真出了什么状况自己也能无所顾及。
然而即便如此,那支刚刚发射完毕递回到丁得水手中的火枪木制的铳床上还是沾满了王星平手心的汗水,幸而这第一枪没有失手,也幸而张长庚进门时的出丑让他开枪前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不然若是射偏了可就真要准备拿家伙拼命了,虽然王星平依然有信心凭着几样跨越时代的装备获得最终的胜利,但众目睽睽之下,能不显露还是最好,只是有些惊叹顾家未免太过下本竟然找来了这么多帮手,这是跟自己有多大仇?
“他们有鸟铳……”阿沙与张长庚的反应绝不相同,长期在汉夷冲突中冲杀在前的水西部于的家的骂初掌管着土司家中的军事,不会不明白这种官军管控极为严格的火器在对土兵作战时的威力。不管他的子药装填如何的缓慢,攻击距离又是如何无耻,但没有土人会嘲笑火枪的威力,虽然仅凭刚才的一眼难以分辨这火枪的种类,但在地上眼见得已经没命的手下似在证明着自己的判断。
面对突入其来的变故,敌人犹豫了,张长庚和阿沙像是同时陷入了恶魇之中,明明是个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做成的差事啊,无论是那几个炉工还是院子里的其他库子,事前的风险评估当中都已经全数算了进去,做上这一点事情便能换来几十两银子,那是包赚不陪的买卖啊,可现在还没到粮库跟前,自己这边就已经先死了一个,实在是个不好的征兆。
“狗日的何家可没说守库的还有火铳。”阿沙下意识的低伏着身子咒骂道,其他手下也都愣了起来,脚步不敢再向前迈上半步。
张长庚终于反应了过来,对方早有准备,现在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
他开始后悔不该为了四十两银子答应顾凤鸣来趟这趟浑水,原本只是给土人带路杀几个炉工嫁祸,顶多望风而已,怎么也查不到自己头上的,可现在却在这里撞见了王星平,那就只能拼着做了。
脑中念头一起,张长庚回过了神,他捡起方才慌乱中跌落的短刀,大声叫嚣提醒着同伴,“他没有子药了,都冲上去。”
听到这话时丁得水正紧张的给王星平刚刚递来的火枪更换着子铳,杜春、邓十四和尚宝各自拿着刀棍照王星平吩咐躲在麻包后面戒备,此刻丁艺手中的另一支火枪已经轻轻交到了王星平手中。
有了先前一枪的经验,这一回王星平格外从容,纵然对方已经冲到了十多步的距离也没有显出丝毫的慌乱。
“十五个……”又是一人应声而倒,将贼人们刚刚被张长庚的尖叫壮起来的胆气又给压了下去。
不消片刻,阿沙和张长庚便已站在了队伍的最前列,也不知是两人冲得太快还是其他人退得太多。
王星平将空枪往后一送,丁得水刚刚换好的一支火枪早又送入手中,抬枪、瞄准,一气呵成,这一次的目标却是这群贼人的头目。手指轻轻一动,二钱半的铅子怒射而出,尚来不及反应便已如钻头一般没入了阿沙的心口,像是被重拳狠狠一击,目标被击中后的诡异动作表明他的脏腑多半已经被搅成了一摊杂碎。
“十四个……”仓库的主人盘点着战果。
“你……”,张长庚的这一声‘你’终究只在舌头上打转,院中早已响起一阵阵锣声,一声沉重的锁头落下,伴随着又是两名贼人被杀翻在地的惨叫。
一个声音大声重复着方才的头目阿沙曾经说过的那句:
“给喒老子围住了休要走脱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