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六点,水天相接的地方渐渐泛起了紫黄,太阳照常从港口东面的海上缓缓升起,夺目的光芒将云朵镶起一层淡淡的金边,颜色虽浅,却也刺得港口中的工人们睁不开眼。
不过如今倒也不用再睁眼去看,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每小时便会响起一次的炮声已经在几天以来不断的宣示着大宋对婆罗乃的主权,越来越多的人私下里都在议论,觉得这婆罗洲就要变天了,于是从港中到都城,都充斥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悸动,有庆幸的,有丧气的,也有茫然的。
自从一周前的一场大战过后,原本萧条的市面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繁荣景象,多日没有出现在毛拉地的各家贵人和船主们又陆续现身,比之以往来得倒是更加殷勤,像是之前错过了什么好商货一般,这几日凡是汇丰行发卖的货物,都是一出货便销得尽净。
港口夜中的宵禁也自一周前那个夜晚后便名存实亡,既没有管事的所谓港主来查问,也不会再有别的什么不开眼的人物愿意来给宋人找不痛快。
俘虏的三百余人,经过细细甄别,除了身背血债罪大恶极的另外关押外,无论汉人、土人还是西人,身体健全的泰半都被拖到了港口的工地上。
既然搞了破坏,理应将之还原,纵然很多破坏并非出自这些海匪之手。损坏的栅栏被重新立起,换成了更加牢固的铁丝网,加上蝶状刀片后,看上去便比以往更加难以逾越。
一战奠定了地位,很多事情也就不用再偷偷摸摸去做,平地机、压路机、推土机、钩机,加上水泥搅拌车,能派上用处的工程车辆和器械都被运到了毛拉地港口听候使用,开始的两天连同运送这些器械的登陆船都在当地人的善意围观下进行着繁忙的工作。
文德嗣亲自坐镇,除了之前来做活的汉人从新回来听用,又有不少还在观风色的本地人也都来应了募。港中又新添了近三百合用的壮劳力,还都是不费分文却能老实听教的,是以各项工程的进展都是飞快。
人一多,安全保卫便变得紧要起来,汇丰行和广场外围,五人一队的巡逻组放了十组,重要的出入口都修起了简易碉堡,周围绕着广场一圈又以隔栏团团围定,凭着如今那些俘虏几片破布遮身外别无长物的样子,想要跑掉实在比登天还难,开始的两天还有两、三个想试试运气的,第二天把人往广场中央的旗杆上一吊,三天的太阳晒下来,已经没人再敢去揣摩宋人的手段了。
黄顺庆特地差了两百精锐在港口勉力维持,希望能对之前与宋人的嫌隙有所弥补,毕竟这一回说一句‘首鼠两端’,黄氏再当得不过,可宋人恐怕是再不会走了,为了家族的安泰,这表面功夫也必须得做。
从毛拉地到都城东门,近三十里的道路已经修好了大半,打汇丰行外的广场开始算起,不光全部地面平整了出来,广场的地面也都使用了特别的渗水材料进行了海绵化,这是为了应对六七月份南洋雨季到来所应有的准备。
只有几天前被哥达央人拆干净了的原本广场上搭起的那些商棚没有被恢复,那是毛拉地港口重新规划的开端。
完成了下水道和煤气管道的铺设,简单的平整了地面,文德嗣却并未为那些原本只是做些菜蔬粮米买卖的小商户考虑太多,棚子拆了就拆了,能够假手于人更是一桩便利。
广场的地面已经重被精心测量,反复规划了多次,终于确定了最终的方案,只等向都中的商民们宣布,便可正式实施。
用笔挺的杆子和明亮的玻璃装饰的路灯,以黄白相间的油漆标识出方向宽阔笔直的大道,精致的路牌,严整的街道,跟着道路两侧延伸的排水暗沟,无不彰显着宋人的细致入微。
而越是如此,便让人越发对宋人的实力心生敬畏。黄顺之是国中副臣,修桥铺路的勾当,也曾提举过不少。这样精良的道路和规整的街市,虽然如今也只是初具雏形,却是自记事起便未曾与闻,但其中所要耗费的钱粮却是了然,若没有泼水般的银子是决然办不到。
虽然宋人在港中花费无非人工,还有那不要钱的战俘,但那些遇水成石的灰色沙土,和那些铺在路面上的黑色石砾以往从未见过,不知所费几何,至于路边杆子上的玻璃灯笼更是奢遮。玻璃器如今在南洋也好,大明也罢,早已不算稀奇,但都还仅限贵人们私邸中的享用,只是些小器物,如此放在路上倒是奇事一桩,不过以宋人如今的威势倒也不虞有人敢去偷盗。
想象这街市建成后的模样,婆罗乃城也要相形见拙,而自己居然突然会对这样一个新的城市怦然心动起来,真不知再有时日,宋人又会如何,黄家又会如何。
基础设施对商贸的促进,说上千遍也不为过,然而终不如让人们自去感受,砸下去的钱必然会十倍百倍的赚回来,这个道理当要实际体验才会有所感悟。
只是今日熙攘的广场正中,却与前些天略有不同,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别处,新改造的空旷坝子,第一个享受注目的人在围观者面前有些木然。
双膝整齐的并排跪在广场中间的台上,身上是素白的囚服,头顶一领比往常还要高上许多的白帽子,只有捆在背后的双手不符规制,不然若说马阿保是如平日一般正准备祷告,多半也有人会信。
多活了七天,在马牙子看来不如不活,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落到宋人手上才算真的明白。
背靠着木板坐在条凳上,将双脚用砖石一层层垫高。
用浸过水的纸巾蒙住口鼻。
甚至只是遮住眼睛听上一夜的滴水声。
若是以往将这些讲给他听,不过都是些寻常手段,哪里知道会有如此威力,没等到再有第四回的花样,马牙子便学会了免受酷刑的方法,‘首长,今日我还想招。’
从家中的财货到市舶中的各类经济,一五一十全都交代了清楚,原本还做着改换门庭为短毛们驱使的白日梦。
却不想短毛们翻脸胜似翻书,今日一早,毫无征兆的便被捆着提到了外面。
看看周围,身边陪着的和对面一起跪着的还有好些没见过的面孔,中间便有当初跟着自己在陈家寻事的两个打手——没被打死的唯一两个。相对而跪的两派人中间摆着桌椅,应是给宋人的大官看的座,只是人还没到。
将马牙子拉到广场上示众,想必就要有个了断,不管宋人要拿自己如何,于他本人来说未必不是解脱,是以看过了周遭和台子下面围观的人群,表情便变得更加平静,甚至嘴角还挂着一抹微不可查的淡淡笑意,若是没有那一股顺着流到颌下的口水,还不至于让人觉得呆傻。若是再照着往日的规矩让他招下去,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了。
台下人头攒动,最前面的一排有男有女,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面目。
马牙子尚未老眼昏花,一个个都认得分明,去年被他赖了两船茶叶货款的船主胡八荣,前年拐了别人家小娘卖到古晋如今在港中靠卖些茶水果子度日的寡妇黄阿林。
再往后看去,虽然一时想不起来,却个个都很‘面善’,若说和这些人平日没有过节,马牙子自家都不会信。
原本还有侥幸的马阿保侧眼一个个看去,终于见到了陈家父子,还有那个年方九岁已经出落得标致可人,如今却害他落得如此下场的罪魁闽娘,想想也是,本来这才是正主。
见到马牙子偷偷撇来的一眼,闽娘犹自有些害怕,当日的事情仍历历在目。却是哥哥陈禄在身后拍了拍mei mei的天灵盖,宽慰道:“闽娘莫怕,他再别想害你了。”
前两天大宋的首长们挨家挨户地搜罗这些人的罪证,欺男霸女的桩桩旧事和那些见不得人的陈年血债都被起了底,若不是为了穷治马牙子等辈,如何会费这些周章?是以陈禄的心中便定了下来,再在邻里中宣扬一番,今日能来得倒是全都到了,港外侨居的汉人,连同城中的富户贵人,现下在台前看着热闹的人也有两三百了。
王留美一身短袖的劲装,带着一副墨镜,镜面在朝阳下泛着斑驳的炫彩,透着说不出的精神。陈禄看过去,虽不认得这一位首长,却知道那戴着的是眼镜一种,却不知为何要做成墨色,又如何视物。
但看这位首长走上木台并无挂牵,身后又跟一位斯斯文文的,看装扮也是首长无疑,再上来的便尽是些穿着罩甲的大汉,足有近十人,想必正戏就要开锣。
王留美一众纷纷在台上落座,他与庄子李一同分了座席主次,扫视了两旁跪着的人犯一圈,又看看台下的众人,排在最前面的几个便都跪了下来。
王留美将面前桌上的文件粗粗翻看了几页,拿起木锤照着书案一敲,啪的一声脆响。
“台下所跪何人?因何事状告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