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五岁的侍女玉手纤嫩,熟练地将新鲜的槟榔核剖了出来,又从镶着金丝边的漆盒中拿出清早采摘的蒌叶,抹上混了姜黄与山泉的红石灰,将新鲜的果核细细包裹成筒。
少女还不忘特别在其中加入了一些烟丝,这种特殊的干草燃烧或咀嚼后会让人放松,以至传入南洋不久的神奇植物通过万丹贵族们的宣传已经在婆罗乃的贵人们中流行了一些时日。
如此精致的小果,放入口中稍微咬上几口,便会有浓郁的汁液流出,汁液与石灰混合,让口中生唾变红,吸食了这样的液体,便能让人精神轻松起来。
但是,至少今日这小果的神奇功效却是让人失望了。
弟弟的府邸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幸存的军士信誓旦旦的宣称,那是巫师的法术,从未见过威力如此巨大的爆炸。鲁贾巴殿下的死信仅仅来自于残留的下半身上独特的割礼痕迹,头和身子早已不知去向。
爆炸发生在昨日深夜的匆忙会见中,那名叫做萨义德的大食商人,不知为何会慌张的在半夜求见王弟,但王弟接见他之后不到片刻,巨大的气浪和火球便掀翻了房顶,街上传言纷纷,都说萨义德是去行刺,为了被许诺而没有兑现的港主之位。
都中居民知道萨义德和王室脱不开干系,他的生意多半连着国中,算得半个国王的财务官。关于这场阴谋的背后,一时众说纷纭,搞得素檀心绪不宁。
黎明时,狼狈不堪的桑切斯匆匆赶来,他们在后压阵,跟着哥达央人进攻毛拉地的宋人商站。
他现在正在向国王殿下汇报着昨夜的战果,土著军阵亡八十七人,哥达央部中平日为阿哥达冲锋陷阵的精锐死伤大半,当然桑切斯没有说的是土兵几乎是尚未接战,在对方的火器发射后便一触即溃。卡洛斯则将宋人的火器重又着力渲染了一番,只是葡萄牙的士兵们一枪未发便退了下来的事就当从未发生过一般。
“所以贵军便毫发无损的回来了?”素檀语带讥讽,掩饰不住脸上的愠色。
“殿下或许知道,那宋人的实力远超出了我们预期,我发誓,背后肯定有别的什么势力在暗中在支持他们。我听说前几日有两艘荷兰军舰曾在毛拉地靠港,想必其中有些关节。”桑切斯就差直说荷兰人指使了宋人的行动,雅可和舒腾如果正在现场,当是要给这位的嘴巴点个赞,着实生得一副好牙口,漂泊了一年多破烂不堪的两艘商船被葡萄牙人两张嘴皮一翻便成了战舰,这本事不去行商实在是可惜。。
“荷兰人的军舰么?”鲁阿巴殿下虽然刻薄,可从来不缺耳目,荷兰人的商船明明白白的停在港中,如何看不明白?这一阵唯一的走眼只是对宋人,天晓得他们使得什么瞒天手段,在自己眼皮底下安排了如此厉害的火器。
“千真万确。”尚不知话中关节的桑切斯犹在辩解,“兰人奸狡,只看那船的形制便知,必为多载货物,专以逃税,是以船身圆滑,甲板却小。”
“够了,是不是什么荷兰人搞鬼,只有麻烦各位亲自为本王确认一番了。”
‘什么意思?’话尚未出口,已经不需再说,从殿中角落围上来的武士们很好的解答了桑切斯的疑惑。
昨夜三更时,一队人影悄无声息的嵌入王宫,将阿哥达的人头轻轻放在了素檀的寝殿门前。
走失的‘王子’终究没能找到,但搞丢了脑袋的哥达央部大头人还能寻到一个。
吓了个半死的素檀强自镇静,他知道如今卖好宋人的机会就只有将葡萄牙人交出去,对方既然能轻易取了阿哥达的性命,还将人头送来,这无疑是一种示威,但素檀殿下从示威中还看出了自己暂时的安全,至少性命暂时保住,宋人还没有彻底撕破脸,总有转桓的余地。
联络哥达央部的是弟弟鲁贾巴,他和阿哥达除了彼此认识,并无具体的事情交代。
至于这些佛郎机人,居中挑唆,扰乱国中,自己受他们蒙蔽一时失察,如今幡然醒悟,将元凶罪魁交予宋人,也说得过去,至于这群蛮夷如何去想,却是顾不得了。
…………
忐忑不安的不止素檀一个,一大早,黄家府外的空场便停满了车辇,都中的贵人们仿佛刚从冬眠中苏醒,一个个嗅着气味找到了黄府门外,却都吃了闭门羹。
殊不知此时的黄顺庆却是如坐针毡,嘴上与弟弟说着应承的话,心中却是十五个水桶一般,七上八下。
黄顺之不愿责怪,人哪有不犯糊涂的时候,哥哥管着族中大小事务,寻常一桩决断都关系着阖家的前途,如何能不谨慎,这一回也只是看走了眼,至少没有跟着落井下石,情分还在。
便道:“哥哥莫要心忧,依小弟看来,还是早些去毛拉地探问一番为好,如今出了这事,国中恐就要有所巨变,若不及早安排,就怕益发的不好收拾。”
被弟弟一番劝解,黄顺庆心中稍好,忽又醒悟道:“王宫和老王邸那边都得派兵守着。”
“正有一事要向哥哥告罪,事急未曾与哥哥禀明,早间我却是已经安排下了,祖荣带着兵士这时节应该是到了。”黄祖荣是黄家下一代得力的后辈,让他去做这事,自然放心。
“你这事做得妥帖,为兄怎么会责怪于你。”想了想,黄顺庆又镇重说道,“今后一应出面之事就都着落在你了。”
黄顺之没有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
“贵国俗语说,‘良好之开端乃是成功之一半。’”
交战了一夜,不,也许应该说被吊打了一夜,终于能够看到敌人的样子,倒不知是xing yun还是不幸。
面前的男人有着典型的东方ren mian孔,黝黑的皮肤,深邃的眼神,打理得异常干净整洁的胡须和短发,笔挺的军装。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是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军人,即便在西班牙和瑞士的正规军中,都不见得能有堂堂仪态的军官。更好的是,此人能说一口地道的西班牙语,那就更是难得,若不是这副面孔极难混淆,他都要把朱大钊当作纯正的欧洲人了。
从他的简短介绍中,冈萨雷斯记住了朱大钊这个名字,宋人最高军事机关的实际负责人之一,昨夜战斗的总指挥。
能够在东方和野蛮人用高雅的西班牙语交流实在是战后的一桩幸事,只是野蛮二字却不敢再出口了。
然而这位朱枢密开场的一句西班牙俗谚倒不知是讽刺还是示好,倒让冈萨雷斯一时语言失据,不知如何接话。
朱大钊却道:“十四年前,贵菲律宾总督阿库尼亚阁下做下的好事,我们还时刻记在心头,不敢稍忘。”
自隆庆开海(注:西元1年)以来,闽粤汉人多有移民吕宋经商的,到万历初西班牙人攻占吕宋建了马尼拉城时,华商已是遍布各岛。西班牙人在当地强征华侨充当桨手,又挑唆土人与汉人矛盾。到万历三十一年(注:西元1603年)时,因西班牙人多金银,传为吕宋所产,神宗皇帝遣福建官员查问吕宋‘机易山上金豆自生’之事,被传为明国要对吕宋动兵,故而西班牙人纠合土人、日侨在马尼拉屠杀汉人两万余,血流漂杵。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余年,但对于冈萨雷斯而言,却是历历在目的故事。
彼时他刚刚参加了无敌舰队对英格兰的最后一次远征,从军队退役,经大西洋到达美洲,游历一番后,又在墨西哥趁着年后的洋流登上了前往东方的大船。
惨案正好发生在他到达马尼拉的那一年十月,整个城市都陷入了疯狂,但当狂欢结束后,总督又开始后怕,既担心与大陆的贸易中断,也同样担心来自明庭的报复。
前者的担忧非常现实,事实上下一次再有华人商船来到马尼拉城已是惨案发生的两年以后,因着贸易的中断,阿库尼亚总督不得不依靠借贷艰难维持马尼拉当局的正常运转。
但对于明庭的报复最后却被证明有些多余,随着总督特使奎瓦从澳门带回的消息以及中国商船送来的《谕吕宋檄》,大明朝廷和皇帝对事件的态度已经明晰,檄书中宣称对殖民者“不忍加诛”,“其海外戕杀姑不穷治”。事实证明,并非明庭不清楚西班牙人的所为,只是如果西人能够“当思皇帝浩荡之恩,中国仁义之大。”的话,便可以既往不咎,不过是一些海外弃民而已,与大明朝河清海晏四海升平的太平景象相比实在无足轻重,只是西班牙人这关过得未免轻松了些。
既有了这样的前情,冈萨雷斯的心境就显得稍稍放松,故作诚恳的道:“阁下想必知道,当日事出有因,又有奸人混迹其中挑唆。不过此事之后已俱表与大明朝廷分说清楚,皇帝在他的信中已经表达了他的态度。”
“大明是大明,大宋是大宋,大明不管的百姓,我大宋要管,再说了,也不是只他朱翊钧才姓朱。”
冈萨雷斯有没有听懂并不重要,朱大钊的发泄有多半发自内心,如果不是明庭对侨民的态度,东南亚后来的发展不至于此。
被一句顶回去的冈萨雷斯还想辩解,却又是朱大钊先说了起来。
“抢了一百两银子,还了十两,就想以恩人自居。”
“让没杀干净的华商写信回国以证你们事出无奈,也不知是哪一位出的好主意。”
屠杀之后,当局为避免大明动兵曾经发还了部分华商的财产,当然,也只是部分。后来又强迫幸存华商给国内写信报平安,为屠杀者‘以证清白’。
这一句句诘问正如黑暗中射出的利箭,让人紧张,每一支却都射在冈萨雷斯的心上,当初处理善后,总督阁下可没少向他们这些刚从国内来到东方的绅士们垂问,归还财产的建议还是他提出来的,,虽然真有可能略带好意,但用的却是帝国在欧洲惯常使来收买人心的手段。
“不过阁下也不必忧心,我大宋毕竟不似你们欧洲那等蛮荒之地,尽是禽兽之属,只要手中没有汉人的血债,都能留个活命。”
“首长究竟打算如何处置我们?”
朱大钊面无表情的吐出三个字,“劳……教……营。”
并不知道这三个字的含义,但想必并非什么好去处,对于前途一片茫然的西班牙人来说,只能寄望于绝不会有的来自马尼拉的营救。
看着冈萨雷斯的眼神,朱大钊心中泛起一丝快意,忍不住又多了句嘴。
“经此一事,你当明白一个道理,不要做那堂·吉柯德的美梦,天下之大,非是你等能够染指。日后若有机缘再回彼国,倒有一句话当要你晓谕众夷。”
冈萨雷斯只是略略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表明他似乎在听。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