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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318)
    谢青鹤从不在军事上发表意见,把药端给陈起,盯着陈起一饮而尽。
    此汤苦涩不能入口。陈起喝完了才跟儿子抱怨。
    谢青鹤把空碗递给在旁服侍的夏赏,问道:良药苦口。阿父夜里睡得踏实吗?
    陈起想了想,说:这两日睡得踏实。都是这药的缘故?
    谢青鹤点头。此次大败而归,陈起看着不动声色,心里大概很煎熬,说是五内俱焚,腹中发烫。谢青鹤替他摸了摸脉,能把自己气到脾胃失和,心火胃火一起烧起来,那是挺难受。
    毕竟是师父以后要用的皮囊,谢青鹤调养起来非常用心,陈起却被儿子的孝顺感动了。
    原本打算把霜州的铁矿给了你。陈起给儿子解释,再等两年吧。
    那日听说谢青鹤在烧窑卖瓷器攒钱之后,陈起就有心把霜州铁矿赏给儿子。
    他已经跟谢青鹤暗示了一下,想要叫儿子去讨好跪舔他。这年月铁器是硬通货,最值钱的东西之一,金子软烂不能打兵器,铁却可以,许多地方民间流通使用的尚不是铜钱,而是铁钱。
    陈起说要把铁矿给谢青鹤,就是给了谢青鹤一座钱矿,缺钱么?自己敲去,烧什么土!
    然而,燕城王没死的消息传来之后,陈起就改了主意。
    谢青鹤知道陈起要往秦都使间,说不得要花大钱收买秦帝身边的奸臣,能从敌后弄死的对手,陈起也不想花人命去填。燕城王和秦帝的关系可不像陈起与詹玄机、单煦罡,离间计很可能成功。
    谢青鹤不可能给陈起征伐天下的事业添乱,尽量恭敬地说:儿手中银钱已有富余,不过是试验古方,花费不多。这时候态度稍微不好,陈起那敏感脆弱的父亲的尊严就要碎成渣渣了。
    儿子这么懂事体贴,态度这么顺从温柔,陈起心里舒坦,胡子也微微上翘。
    谢青鹤趁机请示:儿在青州颇觉无聊,衣食起居也很不便,想请左家兄弟与几位女郎前来做伴。
    他不能直说要把小师弟带来。
    这时候孩子夭折率非常高,长到十几岁的孩子都是一场风寒说没就没,伏传年纪太小,又是陈纪唯一的儿子,身份比较贵重,哪可能说接来做伴就接来?没得这么祸祸自家子弟的。
    左家兄弟就不同了,一来与陈丛年纪相当,二来本就是左瞿溪放在陈家的人质,人质没人权。
    至于添搭上左家女郎,那就是为了把姜夫人也带过来。姜夫人再把常夫人、小师弟一起带来,那就很顺理成章了。一个家只要有主母镇宅,就可以带上小孩来养育了。
    陈起知道儿子跟侄儿感情好,却也不知道谢青鹤与伏传的真正关系。
    这时候谢青鹤说要左家兄弟与左家女郎,陈起还沉吟了片刻,对谢青鹤说:你年纪大了,也该懂些人事。左家女郎在相州与你相伴日久,或有青梅竹马之情,不过,儿啊。他拍了拍谢青鹤的肩膀,以你如今的身份,左家女郎已经配不得你了。你要拿住分寸,妻妾有别,待为父日后替你挑个高门贵女,左家的女郎就随便应酬着吧。
    谢青鹤停了停,半晌才说:儿遵命。
    ※
    如今恩州也在陈家掌握之中,由陈慈驻守在前,再有恕州单煦罡策应协防,青州很安全。
    谢青鹤张罗着从相州把小师弟搬来青州,就涉及到要让姜夫人一起过来的问题。他原本以为要说服陈起比较困难,哪晓得陈起并不反对,还亲自给相州写了信,派出自己的卫队去相州接人。
    姜夫人拖家带口来青州就不如谢青鹤快马加鞭那么迅速,谢青鹤也不着急,按部就班做事。
    他主要去冶铁坊看匠人们调整方子铸新铁,各色矿物如何配比才能铸成利器,谢青鹤心里门清,然而这事不能一蹴而就,得让匠人们试着来。平时也就看着杨奚与华家兄弟抄抄书。
    陈起就忙碌得多了,除了整军练兵之外,他还要去各地巡视,安抚治下。
    伏传写信来说,很想插上翅膀飞过来。奈何姜夫人与常夫人都是慢性周全的脾性,搬个家好大的排场,车马塞了几十车,走起来艰难无比。
    谢青鹤禁不住好笑。就姜夫人走走停停的脚程,只怕要走上大半年才能抵达青州。
    就在此时,表现得非常消停的秦廷,派使者把项兰的尸体送了回来。
    此举自然是修好。
    若是为了示威,送回来的就不是全尸,而是项兰的首级。
    项兰是陈起的心腹臂助之一,在谢青鹤的印象中,他活到了陈起登基,受封骁武侯,孙子尚了陈丛的女儿燕城公主。这条时间线上却为了掩护陈起逃生,带着一千兵马死守春风原,力竭战死。
    陈起闻讯从恕州赶了回来,亲自为项兰装裹治丧,难得在灵前哭了一场。
    项兰的长子、次子都随项兰战死,只有小儿子项斐与养女项弗随夫人季氏住在相州。陈起当场宣布收养项斐与项弗,派人快马加鞭去相州把季夫人和一双儿女接来青州抚养。
    原本还在慢腾腾搬家的姜夫人,为了表示对项兰遗孤的重视,只能丢下行李陪着先来青州。
    到四月初,姜夫人一行人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青州。
    项兰尸身还未落葬,待季夫人带着孝子孝女赶到之后,才把丧事办完,葬在了青州南山之畔。项斐坚持要为父守孝,陈起陪着抹了一回泪,对项斐说: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阿父。
    项弗只有五岁,还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就一直盯着给她糖吃的谢青鹤看。
    谢青鹤摸了摸她的脑袋。
    季夫人连生三个儿子,特别想要一个女儿,便领养了军中遗孤,改名项弗。
    她与项兰都想不到,收养这个孩子没有两年,她自己的孩子就成了遗孤。三个儿子死了两个,只剩下年幼不及从军的小儿子。所幸季夫人也没有迷信魔怔的想法,并未迁怒项弗,哪怕项弗根本不懂得死亡与悲伤,在项兰的灵前捂住鼻子喊臭,季夫人也没有责怪怨恨她,依然把她照顾得很好。
    这一路上已经死了太多人了。谢青鹤叹息。
    从项兰坟地回到别宫,看见家里狂奔而出的大黑狗,谢青鹤心情又好了起来。
    小师弟也已经到了。
    姜夫人拖家带口住在了不远处的望月宫,不等谢青鹤想办法把小师弟弄到身边,伏传已经主动出击,跑到陈起跟前讨好,一口一个阿父甜甜地叫着,抱着陈起的胳膊不撒手,还在正殿睡了一个午觉,爬起来就要找阿父。
    陈起这会儿比较喜欢亲儿子,对这个聪明擅射的侄儿也没失去兴趣,就叫伏传住在侧殿。
    紫央宫的侧殿有四间,分在东北东南西北西南,谢青鹤就住在东南那一排。陈起的意思是叫伏传住在其他三间侧殿里,伏传对他的吩咐也不较真,叫人把寝室从望月宫搬来之后,溜溜达达就住进了谢青鹤的侧殿内他就算想在正殿睡,陈起也不会赶他,住大师兄的屋子毫无压力。
    大黑狗跑出来之后,谢青鹤一抬头,就看见小师弟跟出门:大兄!快来!
    谢青鹤不明所以,上前问道:何事惊慌?
    伏传拉住他的手,带他进门,谢青鹤才发现常夫人在屋内坐着。
    他与常夫人叙礼之后,刚刚落座,常夫人语出惊人:阿姊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去往王都。
    谢青鹤也吃了一惊,马上反应过来:这是阿父的主意?
    常夫人眼眶泛红,轻声说:她也很坚决,我怎么也劝不动。此行太过危险,万万去不得。我思来想去,不管是家主那处,还是阿姊跟前,都得小郎君出面劝说。旁人只怕是劝不动了。
    谢青鹤施礼起身,说:我去见阿母。
    伏传想了想,也跟在谢青鹤身后奔了出去。
    谢青鹤紧赶两步,察觉到背后的脚步声,到底还是停了片刻,牵住了伏传的手。
    赶到望月宫时,姜夫人许多还没拆开的箱笼又重新在打包,当初姜夫人的陪嫁女侍都死了个精光,这会儿陪着她的有相州陈家的奴婢,也有本就在青州别宫服侍的下人,场面有些混乱。
    打帘的仆妇通报了一声小郎君来了,也没有近身仆妇来迎接,谢青鹤与伏传只得自行进入。
    我就知道她去找你了。姜夫人正在案前清点珠宝首饰,将手里的玉牌、珠花放进盒子里,此事不须你来劝说。我必要去王都。
    谢青鹤还没说话,姜夫人已经抬起头来,看着他的双眼,说:姜家辱我至此!
    她在记恨!
    当初姜家与秦廷对她所做的一切,她一一记在心中,从未放弃仇恨。
    她确实如愿逃过了一劫,凭借着庶子的维护,得到了丈夫的宽赦。但这不是她遗忘过去的理由。并不是她活下来了,她就该忘却曾经害过她、算计过她的人。哪怕那些人是她的父母亲族。
    此仇不报,焉得为人?姜夫人态度非常坚决,原以为此生此世没有机会亲手报仇,时局如此,你父须我报效,我亦有此掘墓深埋之心,为何要佝偻家宅后院之中,叫仇人逍遥自在?我岂不知道王都危险?便是拿刀砍人,也要担心被人反杀。这点风险且担待不起,如何复仇!
    谢青鹤上前屈膝,说:儿明白阿母的心意。只是阿母世居澜州,并不熟悉王都的情况,青州也不能派大军护送阿母去王都。阿母为复仇甘愿赴险,就不愿想一想儿在青州的处境么?若阿母万一有不忍言之事,阿父再娶高门贵女,儿失去阿母的庇护,如何度日?
    姜夫人刚开始还挺感动,听到后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凭他再娶十个八个高门贵女,这辈子只得你一个儿,谁还敢欺负了你去?!
    眼见大师兄被怼,伏传在旁边帮腔:说是这么说,万一使坏要暗杀大兄呢?外人碰不到大兄,若是歹人被娶进门做了主母,大兄日日都去跪拜,赏了茶点也不敢不吃吧?毒死了可就坏了!
    姜夫人被他俩兄弟说得连连撇嘴,哪个高门贵女那么蠢,毒死陈丛不是自杀式攻击么?
    可谢青鹤就屈膝跪在跟前,仰头望着她,姜夫人也于心不忍。
    打小就是她照顾长大的孩子,好不容易才长得这么健康匀称,聪明孝顺,她要真死在了王都,陈起再娶的女人肯不肯像她一样照顾他呢?肯定不会了。那新娶的继母对丈夫独一的继承人再有多少敬畏看重,也不会像她这样心疼爱护。
    犹豫片刻之后,姜夫人的态度又重新坚定了下来。
    她从桌案之后出来,扶谢青鹤起身:丛儿,你知道仇恨的滋味儿么?
    谢青鹤并没有真正仇恨过任何人,但是,他知道什么是仇恨的滋味。每次入魔的初始,他都会得到魔类的所有记忆与情感,很多情感都很变态扭曲,其中也包含着各种各样合理与不合理的仇恨。
    谢青鹤并未劝说姜夫人算了,都过去了,也没有说就拿委屈报偿了父母生养之恩。
    他从来也没有觉得姜夫人的仇恨是不必要的,他尊重姜夫人的仇恨。
    他只是担心姜夫人的安全。
    儿愿为母复仇。谢青鹤并不轻易承诺,阿母,儿必要让姜家身败名裂,沦为庶民。
    等你父打下整个天下,你再请一道诏令,叫他们举家败落吗?姜夫人根本看不起这种复仇,在此之前,这是我所能想过的最好的复仇之法。现在,我觉得它不够好了。
    我要亲自去说服收买王都中的奸臣与小人,我要他们巧舌如簧釜底抽薪将秦廷最后一根中流砥柱折断,我要他们,我那群往女儿身边塞下细作死间用以报效天子的父母亲族,要他们亲眼看着他所效忠的朝廷,如何在我的珠宝黄金与新朝官爵的许诺下,一点一滴彻底崩塌!
    我要他们悔不当初。
    我要他们后悔当日救下投井自杀的女儿,我要他们后悔将女儿嫁给陈氏子,我要他们后悔一边对女儿说看开些好好过日子家族声望荣耀皆不重要一边往女儿身边放奸细我要他们后悔将女儿养成了大秦天下的掘墓人!
    姜夫人盯着谢青鹤的眼睛,说:丛儿,我必要去。你可为阿母祝祷,愿阿母心愿得偿。
    这就没法儿聊了。若是陈起强令姜夫人去涉险,谢青鹤可以想办法说服陈起改变主意,不行直接把姜夫人送出城躲起来,现在在没有任何被威逼强迫的情况下,姜夫人很明确直接地表达了她自己的意愿,谢青鹤就不能强要姜夫人听他的安排他所受的教养也不准许他这么做。
    僵持片刻之后,谢青鹤问道:阿母打算怎么走,随行带着什么人?
    此事机密,进来说。姜夫人松了口气。
    伏传却大吃一惊,大师兄居然就放弃说服了吗?
    望月宫里的仆妇下女都不是姜夫人的心腹,姜夫人对谁都怀着戒心,带着谢青鹤与伏传进门之后,又吩咐了几个仆妇在门窗处守着,不许任何人近前。
    这时姜夫人才放轻声音告诉谢青鹤:郎主已经安排好了,我出城之后先往恕州,借道东州。单煦罡在东州把几个大世家都整出花了,有居家逃亡去王都投奔亲友的女眷也不奇怪
    王都中我有旧友,也有郎主安排好的奸细。只要能与王贵人家中取得联系,事就成了。
    先带着家里的仆妇家僮走,到了恕州附近再换成郎主安排的奸细。这事你就别担心了。
    谢青鹤皱眉问道:这事办得不妥。该当让王都奸细经营好线路之后,阿母亲自去谈最后一步。阿母从未行间,也没有王都方面的势力保护,一旦暴露了行踪,绝无幸理。
    姜夫人略有些怅然:我自澜州远归相州已近十年,闺中至交当面也难相认。没人认得我,更没人会想到我会亲自去王都游走我会小心行事,你放心吧。
    常夫人这时候走了进来,说:小郎君也说不动你!
    姜夫人轻哼了一声:我不愿见你,滚下去!
    伏传眼睛都瞪直了。这个讨厌的姜夫人又来了!以前打坏舅父的脸,现在还拿阿母发脾气!谢青鹤拉住小师弟的手,只怕小师弟冲出去给常夫人打抱不平。
    常夫人已经走到姜夫人跟前,毫不示弱地说:好。你非要去,我陪你去。
    伏传眨眨眼。哈?
    谁要你陪?我能骑马开弓,你会什么?拖后腿?姜夫人问道。
    常夫人端上杯盏上前施礼,稳稳当当地滴水不漏,她没有任何争锋相对的意思,平静地说:我能做你的心腹仆妇,让你的身份更稳妥自然。你的下女都死干净了,没有我跟着你,你能依靠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