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外边传来稀稀落落的脚步声,有人打帘子,有人低声说话,没多会儿,一个青春美貌的女子逶迤进门,仆妇帮她褪了身上的厚衣裳,露出她纤细单薄却风流的身段,她目不斜视对着陈氏袅袅下拜:阿舍姐姐,郎主到底是怎么样了?下人说又遭了暗害,我困在后宅只顾担心了。
陈氏并不介绍她给两个侄儿认识,与谢青鹤伏传点了点头,起身领着她往内走:郎主正歇着,小声些
陈氏很不放心詹玄机的安危,内寝与憩室这道门不许关闭,连门帘都大大敞开。
她与这位妾室进门之后,服侍伏传饮食的女婢就提醒了一句,请伏传隔屋检查。早前伏传查看家里上下仆从也都是远远地看一眼,并没有上手接触,所以,隔着一道门也不妨碍。
伏传看了片刻就摇头,说:没事。
马上就有女婢借口送热汤进去,对陈氏暗示了结果。陈氏即刻不着痕迹地将妾室送了出来。待这位妾室离开之后,陈氏方才回来问道:阿姜为何不来?
女管家回禀道:小姜夫人身患急症,浑身发热,起不来床。也怕她过病给郎主与夫人。
陈氏怒道:难道是真叫她来探望郎主?她起不来,你就使人抬了她来!怕过了病气给郎主,叫她在门口稍停片刻而已!我瞧你是昏了头!还不快去把人抬来!
女管家满脸惶恐正要下去,陈氏又喝令:等着!带一队卫士去!
小姜氏不肯来受验,陈氏就怀疑她有问题了,只怕下人去了枉送性命,非得带上卫士才放心。
伏传回头看了谢青鹤一眼,得了准许之后,说:姑母,儿与管家姐姐一同去吧。
陈氏倒是想让伏传去一趟,伏传年纪还小,还不到讲究男女大防的时候,去看一看詹玄机的妾室也没关系。但是,妾室卑贱之身,她也不好请侄儿亲自走一趟。现在伏传主动要求去看,陈氏大喜过望,蹲身理了理伏传的衣裳,亲自替他披上大衣,说:劳烦你小人家操心。地上冰凉,叫姐姐抱着你去,可别受了寒。
伏传嘴里答应,实际上也不想让人抱着,一闪身就跑出门去,女管家只得匆忙去追。
陈氏也没怠慢留在屋内的谢青鹤,一遍一遍叫下人送吃食玩意儿,哄着谢青鹤消遣:你姑父精力不济,叫他小睡片刻。你若是累了,不妨也眯一会儿。
谢青鹤问道:我听姑母说小姜夫人,那位与阿母是同族本家么?
陈氏才突然意识到这事麻烦了!如果小姜氏真的有问题,这件事跟姜夫人脱得开关系吗?!
她有些焦虑地在袖中握了握拳,解释说:我与你姑父多年不得子嗣,便张罗着替他聘娶良家淑女为侧。我与你姜氏阿母走得亲近,探知她家中有年纪合适的闺秀,便千金求聘家来
小姜氏还真的就是姜夫人的本家。只是姜夫人在陈家做主母,小姜氏却在詹家做妾,两位姜家女的身份肯定不会太亲近。但凡姜夫人与小姜氏血脉亲近些,詹家都不敢让她做妾室。
这都是世家婚聘的潜规则,不必陈氏详说,谢青鹤也明白其中的道理。
谢青鹤偏头去问门前立着的陈利:巫女那边问出结果了吗?
陈利答道:还没来报。只怕没有那么快。
田文在这儿待得不大痛快,陈氏接了妾室来往,他是肯定要走避的,一会儿进屋,一会儿躲屏风后边,困在后宅阴谋的感觉让他特别窒息。他出来请示道:小郎君,某请命去问供?
谢青鹤也很关心那巫女的供词:劳烦许章先生。
见谢青鹤准许,陈氏也点了头,下人才肯把田文引去讯问巫女的别室里。
陈氏等得心如火焚,还能稳稳地坐着,陪谢青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她这时候看着清醒,说话全然不过脑子,倒是跟谢青鹤说了不少往事。
谢青鹤才知道陈丛原本有四个姑姑,陈氏并非最长,最大的姑姑七岁就折了:兵灾也是没奈何,我那时候小,家将将我塞在怀里,轻松带了出去。阿姊年纪大了,跟阿父同骑逃生据说啊,阿父是最心爱她的,偏生不幸伤了马腿,只能步行。阿姊自认累赘,趁着阿父杀敌时趟入乱阵中,阿父就再也找不到她了阿父到死的时候都心心念念要把阿姊找回来。其实,家里老人说见过阿姊的尸体,只是不敢告诉阿父。这事我们都知道,你阿父也知道,就不肯告诉你祖父罢了
谢青鹤不大相信七岁的小孩能在兵灾中那么冷静地赴死,但,这事真相如何,也实在不重要。
没序齿的大姑姑早已成灰,祖父陈敷也已经死了五六年了。
陈氏又说剩下两个妹妹的死法。一个是养到了十二岁,生了一场病,叫了大夫神婆来看,药汤喝了,神婆给的迷药也吃了,终究没治好。另一个养到了十四岁,陈敷给她找了夫婿,是想与交州许家联姻,这女郎死活不肯,非要嫁给单煦罡单煦罡是陈起的家将,一介庶人,陈敷自然不肯。
若不是你阿父护得紧,哪儿还有如今威名赫赫的单将军?早被阿父杀了。陈氏说着叹了口气,你那小姑姑性子太刚烈,听说阿父要杀情郎,当天晚上就用一把剪刀插了脖子。我们赶到的时候,她半个脖子都是豁开的窟窿。根本救不得了。
这些往事就与陈丛此后的记忆逐渐连了起来。
难怪单煦罡终生未娶,浪荡一生,难怪单煦罡对陈起始终忠心耿耿,原来还有这等伤心前事。
陈氏说话完全不过脑子,说完了又觉得失言,有些懊恼。谢青鹤察言观色,岔开话题跟她说了些詹玄机的伤情病理,话题引到了巫毒之上。陈氏才终于问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这些玄奇鬼神之事,你们姑父尚且不懂,你与隽郎两个小儿,从哪里学来的这等见识?
在陈氏的心目中,詹玄机就是天底下最聪明最有学识的男人了,没有她丈夫不懂的事!
谢青鹤解释说:家里书库藏书万卷,儿与隽弟少少读通了些。
陈氏才恍然大悟:阿父从前收了许多看不懂的竹简皮子,他们读过书的人看不懂,倒是你两个不读书的看懂了。可见认字也不是多重要的事。
陈氏是个典型的睁眼瞎,打小不读书的女郎,谢青鹤也不好反驳她,只好笑一笑。
正说着话,有侍女进来低声回禀:夫人,隽小郎君与小姜夫人一并来了。
陈氏心知不妙。如果小姜氏没问题,小侄儿肯定是独自回来。如今两人一起过来,肯定出事了。她不欲在屋内问话吵着正在休息的詹玄机,起身出门,这时候还在中午,天就黑了大片,细细碎碎落下雪花,陈氏连忙去护着伏传,用袖子替他挡着雪:怎么不叫下女打伞?
姑母,我在她屋内发现了一盆脏灰。伏传转身招呼下人把火盆端过来,寻常物件烧成灰烬或为漆黑灰白之色,若是欲色赃物烧了
陈氏看着火盆里七彩斑斓的奇特灰烬,胆怯地退了一步:这也是巫术?
小姜氏由几个下女扶着进来,身上披着御寒的斗篷,内里只有一袭轻衣,此时小雪纷飞,冬风凛冽,衬得她白皙瘦弱的脸蛋越发苍白可怜,她上前跪地哭道:阿舍姐姐,妾不知情。妾全然不知情啊!上午妾起身就觉得浑身滚烫,只得卧床,合眼睡去人事不知哪有力气起来烧什么东西?
她哭得梨花带雨,眼泪从她苍白的脸颊淌落,素净得没有一丝颜色,更没有一丝狼狈。
哭得实在太好看了。
这火盆是妾屋里的火盆,火盆里的东西,妾实不知情啊!小姜氏俯身磕头。
詹玄机的后宅问题,其他人都不好过问,只能由陈氏裁决。陈氏这么多年来顶多处理一下给妾室们分发衣食物资的事,哪晓得今天居然要问案了?她勉强镇定下来,不去看小姜氏可怜巴巴的模样,问道:服侍小姜夫人的下女仆妇是哪几个?
小姜氏屋内的所有奴婢都被押了过来,两个当值的仆妇上前回话,说:侧夫人早上起来吃了一碗豆粥,片刻又睡下了。奴请她漱了口再睡,她也不答,一直沉沉睡着没起来。
另一个则替她作证:奴都见着的。
她在睡着没起来,这火盆里的东西又是谁丢进去的呢?陈氏问道。
仆妇也很懵逼:这火盆是一早就烧起来的,侧夫人病中畏寒,奴便多添了一个盆,放在屋内。对,对了!前不久,夫人命奴婢等都来堂前候命,那时候奴婢们都离了院子,侧夫人跟前是没有人的。
小姜氏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哭道:浣姑,我待你不薄,为何要这么害我?!
浣姑明显没有陷害主人的心思,有些慌乱,磕磕巴巴地说:不,不,奴的意思是,那时候侧夫人还在睡着,奴婢们也不在跟前,说不定是有什么人故意把这脏东西丢进火盆,陷害侧夫人!
这慌乱中的发言提醒了小姜氏,她对陈氏哭诉道:对啊,阿舍姐姐。我若要丢掉什么东西,趁着院内无人,可以挖坑深埋起来,也可以丢到其他人的屋内,至不济我把它扔到墙外为什么要放在自己屋内的火盆里烧呢?这灰烬七彩斑斓如此特异,一看就知道有问题啊,我把它留在自己的床前,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阿舍姐姐,这是有人要害我啊!
伏传已经溜进屋内去找谢青鹤了,谢青鹤掀开被褥让他上榻,关心道:冷不冷?
鞋底子有些薄。不过我不怕冷。伏传坐在他怀里去抱暖炉,姑母这里真会享受。
捂在被子里没有风,炭不多时就烧灭了。得备个人专管炭炉,摸着凉了就换。这么烧炭倒不如用沸水灌个暖壶塞被窝里俭省。谢青鹤也算是很懂得享受生活了,比较看不惯陈氏的抛费人力。
伏传见左右没人,小声说:她养那么多人,也算人尽其职。
谢青鹤就明白了他的小心思,笑道:好,回家也给你捂炉子。
伏传不大好意思地说:那也不用。咱们灌个热水瓶子就是了,其实我也不冷,就是被窝里暖酥酥的歪着好惬意
谢青鹤很理解他的感受。
就像他在现世里寒暑不侵了,到冬天还是喜欢烤火。修行者再是逆天而行,皮囊与精神还是会有顺应四季的享受,大约一日离不开假合而成的皮囊,一日无法摆脱来自于骨髓深处带来的心瘾。
我觉得这个小姜夫人有些奇怪。伏传轻声与谢青鹤商量。
哪里奇怪?谢青鹤问。
她看上去是被陷害的,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丝与巫术沾边的迹象。我又觉得她今日的遭遇有些太奇怪如果我是奸细,真要栽赃陷害她,会不会做得太粗糙儿戏了些?伏传说。
可我转念一想,那两个丫鬟毒害姑父的手段,粗不粗糙?儿不儿戏?后来那个用鬼酿想要毒害你我与姑父的丫鬟,她也是够莽撞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
伏传考虑了片刻,用了一个形容词表达自己的感受:狂放不羁?
就好像大家都没有认认真真地搞刺杀和阴谋,做的事全都挺随心所欲。这么一想,我又觉得小姜夫人可能是真的挺无辜,被人陷害了伏传也挺为难。
也不必想当然。看证据。你只找到这个火盆?谢青鹤问。
伏传点头。
谢青鹤往外看了一眼,火盆离得太远,他也看不太真切,想了想,说:《溯灵真诀》?
我会啊。伏传挺得意。自从知道大师兄修行刻苦之后,他也不敢怠慢,但凡有空就会老实去藏宝洞翻书修行,《溯灵真诀》是比较高阶的正统术法,他能学会也花了些心思,被大师兄问到得意之处,难免有些想显摆,可是溯灵真诀以风窍为穴,那东西都烧成灰了,没有灵如何回溯?
教你个小窍门。谢青鹤指尖在伏传背心上轻轻画了几道,天父地母长养万物,此诀拜天,此诀拜地,接出来就有一瞬息的灵犀回春之态抓住了,立刻契入风窍回溯。听得懂么?
伏传与他同门默契,马上就明白他所说的意思,有些摩拳擦掌:懂!我去试试!
看着伏传钻出门去做法,谢青鹤满眼欣慰。
当初教李南风这个小窍门,李南风学了三个月都搞不明白怎么回事,最后直接放弃了。
每回跟小师弟讨论修行之事,谢青鹤就特别理解师父。好不容易找着个一点就通的徒弟,那是真的巴不得供起来拜!明师难遇,佳徒更加难寻。
伏传围着火盆做法,陈氏已经冥思苦想良久,认为小姜氏确实很无辜。
这时候没有人敢说话,但,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是明摆着的。当时所有仆妇下女都被带到此处受验,唯一例外的只有两位侧夫人。如果不是小姜夫人起来烧东西,那就是黎夫人栽赃陷害?
正在此时,詹仇与田文都匆匆回来。詹仇禀报道:夫人,奸细招了。
陈氏忙问道:她说她师父是谁?!
她自承来自王都,六岁拜入山夫人门下,习压胜之术,并不懂得巫毒。此次行动是临时起意,她只负责与女藤、女萝照应女藤、女萝就是彩云、琉璃藤萝二女失风死去之后,她强要收尾,才会悍然下毒再图谋刺,只是没想到遇到了桑山后人詹仇看向伏传。
谢青鹤已经把他与伏传的离奇之处推给了家中藏书,陈氏也知道陈敷攻打桑山时收缴了一批奇书,两边的说法都对上了,她也想不出哪里不对。
她在相州还有同伙吗?陈氏最关心这个问题。
詹仇犹豫片刻,已经看见了跪在一边瑟瑟发抖的小姜氏,说:据她所说,若往北街的干草铺子求援,可有一条退路。仆已遣人往干草铺子查问去了。
陈氏皱眉道:你看她做什么?此事与她相干?
田文溜进了屋内,凑近谢青鹤耳边,轻声说:那铺子是姜夫人的下人在照管。
谢青鹤不奇怪会在这里听见姜夫人出现,他比较奇怪的是:阿母为何要经营干草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