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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16)
    从此以后,安安也开始给颜宝儿和花清端茶倒水,颜宝儿嚷嚷赶路腿疼,她夜里就去给颜宝儿捶腿捏脚。弄得颜宝儿特别不好意思,摸摸她的脑袋,说:你不要这样啊。姐姐只是说着玩。
    晏少英嘿嘿看笑话:叫你嘴欠!
    ※
    赶到扈水宫时,距离刘娘子忌辰还有半个月时间,恰好是伏传生辰。
    伏传不是个扫兴的人,一边安排人为刘娘子与舅家修整墓园,一边与晏少英等人一起过生日。晏少英啧啧称奇:这可是你母亲与舅家的墓园,咱们吃宴席玩乐可以么?
    阿娘是个极宽和温柔的女子,她若在天有灵,看见我有这么多朋友,看见我过得这么好,也会很安慰的。伏传想起记忆中的刘娘子,眼底都是温柔。
    过了生辰,又办刘娘子的忌辰。上香烧纸,跪拜祷祝,还请来和尚道士做了法事。
    伏传每天都会在刘娘子坟前念一遍《道德》,和刘娘子说说话。
    在扈水宫待了大半个月,临近新年了。
    晏少英几人都要回紫竹山庄过年,正旦祭扫都不敢缺席。本想邀伏传同行,反正都是一个方向,也能同行一段路程,哪晓得伏传摇摇头,说:我今年就在扈水宫除夕。
    他也是有脾气的。
    谢青鹤授意李钱写信,叫他来扈水宫祭扫,故意把他支远,不让他回寒山,他都记着。
    不叫我回去,我就不回去!
    过年也不回去!
    气死你!
    少爷,管事说,有您的信。安安小声提醒。
    伏传将信拆开,扫了一眼。
    还是李钱的信。
    信中先回答了帮紫竹山庄做声音的事。
    首先表示拨人拨物都没问题,只要小主人愿意,全力支持。其次委婉地提醒,与人合作容易生纠纷,何况是帮人家做生意?一个闹不好,如今的情分都没了。最后表示,如果紫竹山庄真的想做买卖,不如送几个没什么学武资质的弟子,直接去自家铺子里做学徒,可以安排最得力的掌柜帮着栽培。
    伏传觉得李钱的顾虑非常正确,解决方案也非常好。可惜,信来得晚了一步,晏少英等人已经离开了,看来有空得去紫竹山庄走一趟,与白如意亲自商量此事。
    再往下扫,李钱在信后段表示,寒江剑派目前沉浸在外门弟子集体不想干活,大多数人都在疯狂修炼的状态中,鉴于此,掌门真人下令简办正旦祭礼。既然如此,要么你就陪刘娘子过年吧?
    伏传本来也没打算回寒山过年。
    可是,他不回去,是为了跟谢青鹤赌气,打算气死谢青鹤。
    哪晓得谢青鹤也没想让他回去!
    这下好了,谢青鹤没有气死,伏传快被气死了。
    气、死、我、了。伏传捏着信纸,小声切齿。
    安安担忧又不解地望着他。
    第98章
    伏传十七岁生辰过得前所未有的热闹欢腾,十七岁的新年则过得无比孤独寂寞。
    惟有年节时才能知晓,朋友与家人毕竟是不同的。平时朋友可以陪伴终日,年节祭扫时,朋友们都得回家省亲团聚,若自己孤身一人,难免显得凄凉。
    为了照顾扈水宫墓园,李钱在附近镇上开了几间铺子,因人流稀少,想做大也不大可能。腊月间,镇上铺子里的伙计还能给伏传准备年货,安排各种祭品,真到了除夕前后,所有人都要告假年休,家里妻儿父母都在,总不能陪着小东家在墓园附近过年吧?
    原本墓园还有个专门负责守墓的小老头儿李伯,年节也要照管墓前祭扫,不能回家。
    伏传想着反正自己在,刘娘子与舅家的祭扫自己就能安排好了,没得再让李伯在这儿干熬着。
    他干脆让李伯也放了假,回去与家人团聚。
    李伯期期艾艾不大想回去,伏传笑道:值年的赏钱照旧给你。开钱匣取了二十两银子,说多出的银钱算是给孩子们的压岁钱,李伯得了赏钱才眉开眼笑千恩万谢地回家去了。
    唯一陪在伏传身边的,只有被颜宝儿强行抢回来的女孩儿安安。
    会害怕吗?伏传问。
    原本年节最热闹的时候,偌大的墓园却陡然没了笑闹穿行的人气,只剩下几间屋子,山上全是坟茔,说话都仿佛能听见山谷中传来的回音,是个挺恐怖的环境。
    安安摇摇头。
    乡野小女,见过最多的就是死人。生女不举,伤寒不治,灾荒饥饿
    坟茔有什么可怕的?白骨与黄土罢了。
    既然安安不怕,伏传闲来无事就带着安安去砍山间的野腊梅,用水养在瓶子来,放在墓前供奉。
    原本萧瑟的墓园被花木装饰,变得温馨热闹了许多,看上去就有了些过年的氛围。安安是真的不害怕坟墓鬼神,伏传砍树弄枝,她帮不上忙,就用面盆打水来擦洗墓碑。
    女孩儿长得玉雪可爱,一双手却因为做活,捡来时就生了不少冻疮。伏传给她买了冻疮药抹着,叫她好好养着手,她还是抢着干活,只怕伏传又要打发她去镇上的铺子里。
    伏传也不爱干擦洗的活儿,既然拦不住,就在园中架起铁锅烧些热水,让安安用热水擦洗。
    哪晓得安安看着热水的烟气,当即就哭了一场。
    哭得伏传心惊胆战,女孩子真的是水做的啊!
    使你辛苦擦墓碑,你居然能感动得哭起来?真不是委屈哭的么?
    安安擦了泪水解释说,因为老爹是个烂赌鬼,到处欠钱,她辛辛苦苦砍的柴,捡回的枯枝,不是担去城里卖了换钱,就是送去债主家讨好,请求宽限几日。家里除了吃饭必要烧柴,平时喝的都是生水,擦洗打扫更是绝不可能浪费柴火。
    对于穷困人家来说,一分一毫都是抛费。
    穿衣费布,走路费鞋,哪怕待着不动都浪费了才吃过的那口饭,必要干活挣回来。
    伏传自诩行走江湖,也见识过人间疾苦。
    然而,与他相交的,多半是家大业大的世家豪门子弟,吃酒楼,住客栈,随手就给打赏,到哪儿都有人应酬逢迎。在他看来极其穷困的紫竹山庄,事实上也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
    对于底层庶民的苦难,他一直都是走马观花,见过却很难深入去了解。
    就如同他能看见安安父亲那样的烂赌鬼在赌坊晃荡,却很难知道在这么一个落魄的烂赌鬼背后,还有处境更加艰难的妻儿,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过着更加局促悲惨的生活。
    与安安的相处,让伏传见识了世界的另一面。他惊愕地发现,很多事情和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他以为安安是小女孩,应该害怕鬼,害怕鲜血。
    事实上,安安能半夜在墓园里穿行,还能熟练地杀鸡放血,剥兔子皮。
    他以为安安顺从接受被烂赌鬼生父卖掉的命运,是她恪守孝道,讲究三纲五常。
    安安对此全然不懂。她全家五口加起来认不出两个字,懂得什么三纲五常的道理?听阿爹的话,是因为阿爹力气大,拳头大。从她懂事就知道服从暴力,打服了,自然要乖乖听话。
    这时候伏传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的很多地方是不讲道理的。
    这些人不读书,不讲道义,凭着本能欺善怕恶、弱肉强食,像野兽一样活着。
    生在这样的世界,如何不苦?
    众生皆苦。
    独我逍遥自在么?我有恩师传授的造化之功,能退恶贼凶徒。我有阿娘与李大叔留下的万贯家业,能一掷千金。我不惧狂暴,富有四海,还如此年轻健康。我过着人上之人的生活。
    可是,那么多人都活得宛如禽兽,苦不堪言。
    我总要做点什么吧?
    伏传思索着这个问题。
    ※
    上元节之后的第四天,谢青鹤收到了伏传寄来的书信。
    这让他很惊讶。
    伏传下山之后,他故意让李钱一封信接一封信,把小师弟支使在外。伏传也不是傻子,早就看出了信纸背后代表着谢青鹤的意志,所以,伏传也不示弱,开始闹脾气。
    自从李钱把伏传引去扈水宫给刘娘子扫墓祭拜之后,伏传就不肯往家里写信了。
    单独给上官时宜写信,故意不给谢青鹤写信,只怕会引起门内躁动。
    所以,伏传干脆一封信都不写了。只有要钱要东西的时候,他才会给李钱递个消息,走的是自家作坊的信路,没动寒江剑派的信使。
    谢青鹤对此也很宽容。你欺负了小孩子,还不许小孩生气?
    常年入魔的经历,让谢青鹤对时间和分别变得非常不敏感。伏传在寒山的时候,他一天入魔就度过了七八十年,这会儿伏传才出去几个月,他根本就没有感觉。
    写信不写信的,他是真的不在乎。
    反倒是这会儿收到了伏传的信,才让他觉得很惊讶。
    上元之前,铺子都不开张的。怕是那边才有人上工,小主人就把信捎带来了。李钱穿得跟狗熊似的窝在火盆边上,山里比外边冷上许多,李钱从檀香小筑一路爬上来送信,冻得鼻子都红了,这信封好了说是给您的,我也没敢拆,马上就送过来了。
    四天就把信从扈水宫送到了寒江剑派,这时候冰天雪地的,也是为难信差了。
    若是急事,他就自己找回来了。谢青鹤安慰道。
    李钱不知道随身空间的事,谢青鹤就没提伏传下山前特意在空间里塞了一具飞鸢。李钱着急忙慌地跑回来,云朝也竖起耳朵听消息,谢青鹤觉得这俩都是关心则乱。
    伏传下山能有什么大事?
    这世上能打得过伏传的是极少数,无非是少些江湖经验。真遇到危险,伏传直接往空间里一躲。
    人生除死无大事。
    他将信拆开,匆匆扫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骇人听闻的事端,才又从头细细看了一遍。
    伏传写信很恭敬虔诚,先问候请安,然后说了自己近日从与安安生活的细节中,看到了不解痛苦之处。他很诚心地请教大师兄,应该怎么解决这件事?如何无法解决,自己该向哪方面努力?
    跟谢青鹤赌气归赌气,真到了写信的时候,伏传也舍不得对大师兄阴阳怪气。
    一封信字句恭顺殷切,没有一丝怨憎与戾气。光是看着熟悉的字迹,谢青鹤都仿佛能看见那个乖乖的小孩,坐在自己身边,仰着头,无比仰慕地望着自己的模样。
    他阅读速度本就极快,认真看了一遍,纸上每个字在什么位置,基本上都能记住了。
    又多看了一遍,才把信递给李钱:你也看看吧。
    李钱送了信也不肯走,巴巴地坐在捧着一杯茶,为的就是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伏传和谢青鹤赌气的事,李钱也知道。俩人都不肯服软,正较劲呢。若不是出了变故,伏传哪可能那么快就低头认输?
    李钱正低头看信,谢青鹤将膝上薄毯掀开,云朝连忙过来服侍他穿鞋。
    他趿上木屐,负手在屋内转了一圈,估摸着李钱也看得差不多了,说:他是个好孩子。
    云朝正弯腰叠着榻上的薄毯,心想,听听这口气。老子夸儿子,喜气都要咕噜咕噜冒出泡来了,还要努力按捺着,假装我很公正,我真不是夸我儿子,这孩子是真的好的模样。
    哪晓得李钱也看得脸颊晕红,看样子是有点气血上头了,说:这事只怕不易办。
    哪件事容易呢?谢青鹤反问。
    李钱本身没什么大见识,流连市井时靠的全是小聪明。最令他受益的,是谢青鹤入魔接手他人生那几十年的经历。他知道他与谢青鹤和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谢青鹤用他的出身活出了另一种人生,他的参与度变得非常高,进而从中积攒了非常多的智慧与认知。
    这十多年来,他一直品味着谢青鹤遗留的见识余荫处事,用谢青鹤的方式长进了不少。
    所以,这时候他才能跟谢青鹤讨论困扰伏传的问题:仓廪足而知礼仪,小主人说下民庶人活得宛如禽兽,无非是没吃没喝顾不上学礼。可这事儿要那么好解决,寒江剑派矗立数千年,朝廷更迭十数代,不还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么?
    李钱不是不想支持伏传的理想,他只是太知道想要做到仓廪足的艰难了。
    坐在家中幻想的穷汉,总觉得自己若有本钱,必能赚个盘盈钵满。家中没得半两银子,说起家财万贯,好像也不过如此。李钱是正儿八经会挣钱的,替伏传掌握着偌大家业,正因如此,他才知道积攒钱财的难处对他来说,赚些小钱不难,伏传直接就想兼济天下了,这得要多少钱啊?!
    谢青鹤笑道:这事你不要管。
    李钱对谢青鹤有一种迷之信任,忍不住问道:仙长想必是有办法的吧?倒不是我死守着钱财不放,老夫人留些产业不容易,铺子里大掌柜小伙计都指着过日子。若能做成小主人的伟业,散尽家产也不算冤枉。就只怕小主人不懂事,平白撒了银钱,事也没能做成。
    谢青鹤摇头道:小师弟有分寸。他不是个轻狂妄为的脾性。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岂有一己之力供养天下的道理?他信中也写得很明白,这不是钱财的事。你放心吧。
    仙长打算怎么指点小主人呢?李钱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谢青鹤走到书案前,云朝帮他研墨,他自己铺纸润笔,一行字简单干净,行云流水:来信已知悉。师父万安,我亦康健。弟所询之事,宜多走,多看,多想。此。
    李钱看得目瞪口呆:就这?
    谢青鹤点点头。
    伏传才发现的世间苦难,他早二三十年就发现了。伏传近日才有的兼济天下之志,他早二三十年就立过了。只是这事极不易为,又有上官时宜坚决反对,他也只能默默积蓄力量,以待来日。
    这事太难。
    谢青鹤立志于此,也并不苛求此生全功。一代代传承努力,总有竞功之日。
    只是人生的际遇如此奇妙,他也是最近才找到了一条或许能成功的道路,正在努力实行,试探向前。也许三五十年,又或许百八十年,才能稍微看到一些改善。
    至于伏传的觉醒与体悟,谢青鹤不打算过度参与。
    地上有一个坑,你若不让孩子自己去踩一下,永远都不知道他跌坑之后的真正反应。
    有些孩子讨厌坑,会摔疼,会弄脏衣服,严重时或会摔断手脚。可有些孩子就是喜欢往坑里跳,将之当作游戏,乐此不疲,且很可能顺便锻炼体魄。
    才十六七岁的孩子,连真实的世界都没看个清楚,揠苗助长又是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