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脆道:“你可以说,‘你很幼稚’。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的孩子气很重’,但情感上更负面一些。”
“‘很’是‘非常’?”
“对。”
“幼……”
“幼稚。”我放慢了语速。
“幼稚。”潘德小姐模仿地很到位,又问,“是‘石油’的‘油’吗?”
“不不,那个字发……”
“阳平”怎么说?直译为“第二种声调”吗?
我勉强比划清楚了,接着开始解释字义:“‘幼’就是年龄小的意思……”
我发觉自己非常不擅长教汉语。
非常、非常不擅长。
我们汉藏语系的人跟她这样印欧语系的,简直是生活在两个世界。
到了快十二点,潘德小姐终于肯摘下她好奇宝宝的名牌了——我也是今天才发现她还有好奇宝宝的一面。她的精神反而比视频刚拨通时要好一些,倒是我,精力不济,电脑上那点儿工作只能留待明日了。
我问:“还有别的事情吗?”
潘德小姐摇摇头。
“那今天就到这儿?”
潘德小姐轻轻应了一声。
我看着她笑:“你挂吧。”
她不说话了,瞥过摄像头一眼,盯着屏幕底部不知道什么东西看得津津有味。
我问:“怎么了?”
“没事。”
我又是笑,道:“那你挂吧。”
潘德小姐微微抬起一边眉毛:“你怎么不先挂断?”
“我不舍得挂。”我说。
说完我就不好意思了。好在英语里这个表达不会显得太腻味,但愿她别多听出什么旁的含义来。
潘德小姐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说:“可是明天我们都必须要工作。”
“你说得对。”
“那,我先挂了?”她看看我。
“好。”我站起来,瞥了眼我的电脑,“希望你做个美梦。”
“希望你睡得安稳。”潘德小姐撩了撩头发,也低着头,“晚安。”
“晚安。”
屏幕上她的影子失踪了。
我宛如尚处黄粱梦。
我极少拍照。
新加坡是座很适合城市风景观赏爱好者的城市,傍晚总有看不尽的晚霞,美得像千禧年间的浪漫电影。暴雨中,只要远离落雨的地段,哪怕是在远处观察,也能看到龙卷风一般真实又安全的、水连成的天与地之间的柱。更不要提闪电、狂风、数人才能合抱的大树,属于自然的一切都在这里放大了,为人所亲近,继而留存成影像。
占满拥有者的朋友圈、关于美好的记忆,还有生活。
它们将他们留在这里。
我的手机相册干干净净,各式各样的报表、资料、我花花绿绿的会议安排日程,此外就只有她了,她、她深夜出没的头发、她的芒果,和她永远迷人的眼睛。
一起去圣淘沙玩的话,在我这里,也能留下更多关于她的影像吧。
熊掌亦我所欲也。
我坐着发了好一会儿呆。
如果能从COO处尽快掌握到一些证据,退一步说,哪怕是能够得知更多关于集团的信息也好,我的任务基本能够交代,向大老板开口时不至于自愧,与她的关系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发展。
可一旦搭上COO这条线……
站在公司、站在创始人一派的角度来看,我要做什么是显而易见的。人家“太子”也不会只是草包一个,要获取到足够的信任,仍然需要漫长的过程、密集的铺垫,以及潜伏。
新公司成立以后,重新洗牌是必然的,即便我有先发优势,也还得花大量的力气去站稳脚跟;BCG这边肯定想把这笔业务发展成长期且稳定的进账,我与潘德小姐之间哪里能摘得那么清楚?
今年不是个换工作的好时机,假如不考虑老大那边可能为我提供的绿超人的岗位,我要在外面试或找人内推,恐怕都极难遇到合适的职位。
但绿超人的工作能够保留到几时呢?现在的我,是无法从蟹壳抽身的。
我反复翻看着那些安宁长时间停留过的页面。
他们要这份资料,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BCG也就罢了,要说资料接收者是COO或集团的什么人,从逻辑上来讲,动机实在过于扑朔迷离,让人感到迷惑。
能接触到如此全面信息的人,在公司里确实不多,一只手数得过来。
问题在于,“中指”是我,“食指”可就是COO。以他的位置,即便不直接管理我们的工作,想要查看什么数据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是这个周最困扰我的迷思,也是决定把资料交出去前后这半个月,我想破了脑袋也没弄明白的一个关键节点。
有些真相原本就有深深掩藏的宿命。我劝自己。
我们这一家人好像都不信命。
我没来由又想起我爸妈,心里觉得不舒服,去冰箱拿了瓶水,强行干扰思绪进一步四散蔓延。
站远一些,回到根本,纵观局势,我看似攻城略地、进展顺利,其实已退无可退。
那感觉就好像我是一辆火车,只有单个车头、却背了满车厢的燃料。驾驶室中,眼前的景象本应一览无余:可窗外漫天的雾气,始终如一、无法辨清方向的轨道,就是我眼帘的全部,我又该相信那无法验算的逻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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