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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家少年郎
    光阴不似箭,熬得人心慌。
    初阳的光束从窗户倾泻进来,窗外清风习习,花影绰绰,灵动的鸟叫和翅膀煽动湖面的声音亲切地扰着屋内人的安和睡眠。
    少年在藤席上翻了个身,发丝如墨般铺撒在身后,隐隐露出白皙温泽的后颈。削长如裁的肩纤弱不实,身形却是峻拔颀长,遥想新笋初成堂下竹时也是这般青稚。
    他穿着一身素白亵衣,头枕雕花朱漆枕,屈身而卧,体姿慵懒。
    少年用沉梦隔绝外面纷扰的世界,独自跟着周公进行着心神合一的曼妙修行。
    “柳兰溪!你给我出来!师父让我督促你练习仙法,你倒好,天天跑到这里鸠占鹊巢闹哪样!你近日越发堕落成性了,出不出来?不出来我就喊到你出来为止!”
    外面的人不依不饶,继续苦口婆心地叫他起床:
    “你有种!不想练功是吧?还嫌把师父气得不够是吗?行!你睡你的,我伊涧寻要是再来管你我就认你当爷爷!”
    这位孙子继续嚷嚷道:“呵,瞧你那没出息的样,活该你一辈子当个平庸无能的凡人!不想修道成仙你跑朝尘观干什么来了,整天就知道浑噩度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离家外出游历,千里迢迢来千茫山求师问道了。师父那么器重你,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啊?”
    伊涧寻本来是个根正苗红的好青年,原本一心只管努力修仙,现在为了照顾小祖宗完全熬成了老妈子。
    可屋内少年大有气定神闲的隐逸气度,任凭外界纷纷扰扰,屋内我自岿然不动。
    “臭小子,别给我装聋作哑!要不是过不去,我非得把你从床上揪起来不可!平日贪玩爱闹也稍微适可而止些,看在师父辛苦养育你这么多年的份上就不能给他老人家争点气吗?以后别人问起你来,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师兄,我嫌丢人!”
    伊涧寻的连珠嘴炮仍然没能成功地叫醒一个装睡大师,他一直很纳闷,灵帝都走了十一年多了,这鹭沚居的结界居然没能一并消除!
    现在除了柳兰溪之外的其他人都进不去,这灵帝布施结界也太不严谨了吧?若是一视同仁也就算了,偏偏给了他这个特权,这不摆明给家里招贼么?
    岸上终于偃旗息鼓了一阵,柳兰溪以为人走了,遂将塞在耳朵的两团棉花给取了下来。
    他翻了一个身仰躺着,用手臂捂着两眼,轻叹道:“师弟啰嗦的毛病得改一改了。”
    林中忽然传来一阵细碎轻柔的脚步声,又是个要来扰人清梦的,柳兰溪正要将棉花重新塞入耳朵时,忽然听到伊涧寻在跟某人说话。
    估摸着是离得太远,谈话间间续续,大致是:“帝尊,您回来了?怎么那么长时间都不回来看看……”
    最后声音有些模糊,隐约是“既然回来了,不如先去我们朝尘观里坐坐,您屋里有条赖床的懒虫……”
    柳兰溪只听到‘帝尊’二字便倏地从床上坐起,又察觉林中人的脚步渐行渐远,终于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甚至连披衣穿靴的功夫都没有。
    岸上早已没了人影,柳兰溪心中急切,便不管不顾地沿着林径飞快奔走,他四下张望着,呼吸比平常都要急促,一遍遍地喊着十一年不曾叫过的名字。
    “灼灵!灼灵!”
    松林阒然无声,寂寂无人,应许是赤足踩在砾石上的痛感能让人清醒,柳兰溪脸上的焦躁瞬间归于平静,他缓缓停下步履,屏息倾听。
    周围太过静谧,以至于一根针叶落下都逃不过柳兰溪的耳朵。
    身后松枝簌簌作响,柳兰溪稍稍仰头就瞥见一个白影在林中穿梭而来,随之无数根密密麻麻的针叶雨飒飒向他飞去。
    这些招式他太过于熟悉,他摸清了敌人来路后,当机立断地翻身躲在矮坡之下,这才逃过了被松针扎成刺猬的危险。
    柳兰溪弱弱地探出头来,朝着树林那端喊道:“师弟,你这谋杀师兄的罪名怎么算?”
    伊涧寻闻言从树后闪出,他将长剑抱于胸前步子端实无虚,双肩阔立不倚,道服玉冠于身,俨乎其然是一派巍巍道骨,浩然正气的仙徒门生。
    他完全是柳初云年轻时的模版。
    柳兰溪显然就不同了。
    他尚为志学之年,正是该束发的年纪,但你只能看到他衣冠散乱,赤脚披发地躲在土坡后,灰头土脸地仰望着来人。
    “我没有你这样的师兄!瞧瞧你这点出息,你看看自己吊儿郎当的模样,这算哪门子的道家子弟?”
    伊涧寻甚为嫌弃地照了他一眼,之后就没有看第二眼的打算,他很是随意地将剑柄戳到柳兰溪胸前,顺手拉了他一把。
    ——这就算是带他带了十七年的情分,没有再多了,每天都在外边撕心裂肺地喊这位大爷起床,都快把他的喉咙喊哑了!
    柳兰溪攀剑而上,捋了捋乱发后冲他恬淡一笑,温和道:“多谢师弟!”
    偏偏这位柳家少年郎有个迷惑人的本事,不管谁生他再大的气,只要好生示弱便能轻易讨巧他人。
    他若是眼含笑意地盯着你,温言软语地讨好你,你都可能心胸宽广地原谅他,纵使方才被他气得肺炸腑裂。
    这也便是生得好看且嘴又甜才有的长处。
    “别嬉皮笑脸的,我不吃这套!”伊涧寻余怒未消,负气地背对着他说话。
    “师弟,你方才用灵帝唬我我都没与你计较,这下两平了。”柳兰溪一向是个不计事的,自行大度地抵消了他师弟的罪过。
    “祖宗诶!也就这种换汤不换药的伎俩能把你骗出来,而且屡试不爽!不知道你是装傻还是充楞,像灵帝那样的大人物谁会惦记你这个愣头青啊?你倘使刻苦练功修行我也就不说你什么了,但像你这般自废自弃你觉得她会正眼瞧你吗?”
    “那我该怎么办?”
    柳兰溪眉头深锁,郁郁不乐,伊涧寻那句‘她会正眼瞧你吗?’极其有效地触动着他那根敏感的神经。
    “当然是潜心修道,力争上游啊!只要飞升成仙,你还怕没见她的机会吗?”
    伊涧寻欲徐徐诱之,自那日柳兰溪对师父说出了不想修道成仙之类的话,他老人家还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子,最终只能以‘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安慰自己。
    “不行,我成不了仙的。”柳兰溪摇了摇头,已经万分笃定了这个事实。
    “为什么不行?师父不能管你一辈子,如今只余一劫便可飞升,要是他走了,我也走了,到时候谁来管你?”
    “师弟,你这是在强师兄所难呐,你觉得我若是能做到这事又为何推拒?”
    柳兰溪突然端起师兄的架子,就连他说话的语调也变得沉稳持重,如果方才是十七岁的青葱少年,那么现在这姿态还真有点长辈的意思。
    “你这毛孩子懂什么,我自然知道不可能每人都有成神成仙的资质,修行不单单是奔着羽化飞升的目的,更是为了护得一方土地周全,申天下大义,捍人间不平。现在世道并不安稳,如果那些你都不想做也不强求,但你起码先得独善其身罢?”
    伊涧寻大言炎炎,难得说出了一通连自己都觉着很有思想很有深度的话,立时觉得身姿挺拔高大了起来。他心里正洋洋得意,觉得在年龄上尚还有压制这小子的优势。
    听惯了他师父的忠言,没想到还有被师弟开导的机会,柳兰溪笑得花枝乱颤,双眼噬泪捧腹道:“哈哈,放心吧师弟,我不祸乱苍生就算是独善众身了。”
    他摇头晃脑,念经似的把刚才伊涧寻苦口婆心的原话照旧送还:“倒是你——这届仙徒试练近在眼前,你不好好修炼你拿什么跟人家比?到时候在诸修仙名士面前出丑千万别说你是从千茫山来的!更千万别说你是我师弟,呃,我也嫌丢人。”
    这人真是不能得罪!
    伊涧寻一直觉得他的小师兄喜欢老神在在,分明是个不谙世事的愣头小子!不过有一点他说对了,柳兰溪从小就是个不省心,他若是不去祸害别人,大概真的会天下太平。
    伊涧寻还想说点什么,一回头发现柳兰溪早已溜之大吉。
    这小子打着哈欠,步子从容不迫,像一只闲适散步的白鹿从猎人面前悠然离开。好在猎人幡然回神,未等白鹿走远,怀中长剑出鞘,清芒灿灿,向前飞驰如梭箭。
    剑锋锐利,只听‘啪啦’一声,远处一株碗口粗的松树被拦腰斩断,直挺挺地横尸于柳兰溪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
    伊涧寻失去耐心地冲着这位祖宗大喊:“师父下山前命我好生看着你,你又干什么去?”
    柳兰溪足尖往树干一点,身轻如燕地越过那棵不知招谁惹谁的松树,动作百分之百的优雅和随性,他向后摇了摇手:“补觉去。”
    “朽木不可雕也,算了,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伊涧寻收剑回鞘,不免忧心道:“师父大劫将至,为何他一点都不担心呢?他可真不像寻常人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