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哥哥——”
褐色头发的小小女孩从花园的小路上跑过来,提着深粉色的裙摆熟练地绕过道边的玫瑰丛,哼哧哼哧笑着扑到了花园边上大宅下放的年轻人的腿上。
身穿贵族骑士礼服,配有肩章绶带和佩剑的年轻人弯下腰来,把小姑娘举起来抱着,让她坐到自己的手臂上。
“莉莉。”他对妹妹笑道,“什么事那么开心?”
他抱着女孩,伸手抿抿她跑乱的脸庞边上的棕色发丝。他们有着如出一辙的棕色眼眸和棕色头发,连脸庞的形状都是相似的柔和轮廓,这样凑在一起,只凭脸孔也能看出来是亲人。
“我的项坠做好啦!”五六岁大的小女孩亲昵地靠着他的脖子,献宝似的高高伸出另一只手,手里的链子下来串着两个小小的大宝石,看上去是挂坠,在阳光下闪烁着剔透晶莹的光“哥哥你看,好看吗?”
青年笑着伸手,用没抱着妹妹的那只手接过了两个由细链子串起来的项坠。蓝宝石落进他手心里,魔法让它们滑开,露出里面的小小图像来。
“好。”青年望着项坠里小小图像的深棕色眼眸流露出一丝温情,他看了一会,把它们还给妹妹,笑着问她“怎么做了两个?”
“做成一个太小了不好看。两个可以也给哥哥一个,这样哥哥不在家的时候也能通过它看到我了!”
“是,这样我就可以通过它见到莉莉了。”青年笑着,把妹妹往上托了托,“既然这样,我就收下了,请莉莉为我戴上吧。”
他低下头,让怀抱中的女孩为他戴上项坠,好像一位骑士,请他的君主为自己披上战袍。
莉莉把手中项坠里有自己照片的一个挂到了哥哥脖子上,把这不符合她哥哥这一身宫廷侍卫装束的宝石放进了他的礼服里面,领花之后,软软的小手为他抚平衣服,将项坠藏好。
“谢谢莉莉。”青年认真地对小妹妹回应道,“莉莉真好。”
小姑娘因为被夸奖的喜悦和温情而感到不好意思,有点涨红的脸颊亲昵地蹭蹭哥哥。抬头想到了什么,又不舍地拉住他的衣服,“哥哥,你这次要去多久啊。”
“最快半个月我就回来了。”青年安慰道,“陛下要去东边港口视察,只隔一个行省,不很远,这也是对我们家信任倚仗的体现。”
小姑娘不太情愿,有点嘟嘴。她还太小,还不很能理解政治上的事情。她只知道既然不远不危险,就更不应该大张旗鼓地把王家护卫队都带过去,这样她哥哥也就不用跟着离开家到处跑了。
“那哥哥回来一定要再陪我下棋哦。”她拉拉青年身上的礼服,“你昨天答应了,以后再陪我下棋,回来要说话算话哦。”
“嗯。”青年笑着应道,“一定,哥哥什么时候食言过。”
“还有小鸭子的故事,哥哥下回继续给我讲。”
“好。”
“等哥哥回来,再陪我去划船~”
“上次划船开心吗?”
“嗯!哥哥队伍里的哥哥们也很好,我以后要成为和哥哥一样的骑士阁下,这样就可以总是去国王陛下的护卫队找哥哥啦。”
“哈哈。”
……
………………
“国王陛下的宠信你,是家族的荣耀。”威严的中年男子站在书房里,身上的华服和配饰显示着他公爵的身份和财产。严厉地声音随之传来,远远地对青年告诫,“虽然陛下晋升你为骑士长,但你不可以骄傲自满,他也同时在出访港口这件事情上试图放开你,把你放到离他远些的不靠近核心的位置。你代表家族在他身边,应向他展示你的能力与忠诚,不可自矜满足。”
“父亲。”青年身穿将要出发时候的礼服,对老公爵低头行礼,“您教诲的是,我会努力。”
威严的男子背着手站在那里,高高地冲青年点点头。昏暗的书房之中,他的面孔和上身隐藏在阴影里,叫人看不真切,只有威严的声音传来,“既然下午就要出发,你做什么还要把时间浪费在你妹妹身上!无知驽钝的小孩子,溺爱和温情会让她不像样子,让你的剑变得迟钝起来。”
“请您别这样说,莉莉的课程刚刚开始,目前为止她做的不错。”青年笑道,“我不会让父亲失望的,既然家族的荣耀已经由我来发扬,她那么小的年纪,得到多一点温情也没有什么。”
笼罩在阴影里的老公爵威严又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莉莉,哼,你要喊她莉莉到什么时候。”他批评道,“家族这一辈就你们两个孩子,荣耀和未来都在你们身上,你以为自己已经做的很好,以后都不需要家人帮助,无懈可击了吗?”
“就算我不这样做,父亲,莉莉六岁,也确实是孩子。”青年不卑不亢地答道,他还年轻,身形像松柏那样健康挺拔,富有生机。好像坚不可摧的靠山和大地,保护着小姑娘,为她遮风挡雨,“国王陛下很器重我,出门的时候经常让我伴随左右。前不久他提出要把我放出护卫队,到王城守备军中任职,我想这是一种信任和倚仗的表现。”
“请您放心。我相信我不会辜负家族姓氏的荣耀。”他说,“既然有我这个哥哥在,就不会把这些丢给莉莉承担。”
阴影中的高大男子沉默着,似乎默许,似乎思考。过了好一会,他威严的声音传来,好像讥讽,也好像诅咒。
“若一切能如你期盼的那样……哼,也好。”
“你去吧,准备准备,表现的漂亮一点。然后护送国王陛下凯旋归来。”
……
凯旋归来。
…………
如果……
……
他这一走,还有回来的机会的话。
……
塔尔维亚把蓝宝石项坠从长着一对狐狸耳朵的金发青年手中接过,把宝石旋转,盖住上面棕色头发小姑娘稚嫩的面孔,把它挂回了脖子上。
“所以那以后你就再也没回去过?”魔兽青年抖抖耳朵,问道。
“没有。”他摇摇头,拨开领子,把项坠藏进大衣里,衬衣外面的地方,“那次我们遇到了新派贵族袭杀国王,虽然事发突然,我父母他们那些老派贵族和国王本人抓住这个机会发动政变处置了他们。”
“我是公爵家的长子,在那次袭击里失踪,很多人目睹我被刺中身死,这正是后来公爵家介入的前提。国王给了他们很多补偿,赞赏了我家为王室奉献的忠诚。家族只剩我妹妹,没有身负军功的男子,父亲为此受到国王器重,成为了没有威胁的国王的心腹权臣。”
“但是你……”大狐狸就挺震惊的,他打量着眼前的人类,怎么看都确定这家伙是活的,不是什么死灵玩意,“你后来加入舞团了?这就是他们说的你加入之前被追杀的事?等等。……追杀。不会吧???”
“公爵家的长子已经死了。”塔尔维亚整整领子,把它抚平,好像那坠子从来不曾存在在那里一样,谁也看不出来,这才苦笑着叹了口气,“他必须死,就像必须是一个死掉的公爵长子才能让公爵家族名正言顺地获得他死去的补偿和介入纷争的借口一样。就算他失踪几个月以后身负重伤爬回来,也得回到光之初始的怀抱里去。唉,说来可笑,我从那里逃命活着回来的几个月,远不如遭到我父亲的人追杀,逃离国境几次濒死最后假死脱身来的危险。”
大狐狸表情诡异,不知所措地抽抽嘴角。
“你这个……”他战术后仰,表情多姿多彩,“可不敢说有千分之一的人类这个德行,但这也太父慈子孝了吧。”
“我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你一直那样……额,呃。在我们魔兽那里,最凶恶的大老虎都会舔他们的仔仔。”他摸摸下巴,发自内心地为人类这些烂事而赞叹起来,“这不得冲回去淦碎它。哦你在干这个了,干得好啊,有空喝酒敬你一杯。”
“那这事你妹妹知道吗?你就放心把那么一朵小白花扔在那里?你家除了你没别的男丁了吧?你爹看起来也不是会让你妹妹当继承人的样子?”
塔尔维亚没说话。
大狐狸这会还不是看起来只会吃的毛绒绒的傻瓜。
他思索片刻,越看眼前的人越觉得不对劲。
“才十一年。”塔尔维亚捡起旁边草地上的一块石头,向前丢去。
石头在空中划过远远远远的弧线,向着前方,山峰之下的辽阔原野飞去。
在那里,近处通明的灯火是骑士团的驻地,而更远的地方,那漆黑一片的,只有零星微弱灯火的大地,正是十五国还不够文明的地区,因为贫穷和落后,笼罩在黑暗的夜色里。
“我请了一个冒险者去接她出来,在她被嫁给别人联姻之前,一切都还来得及。”他望着遥远的,灯火前沿的黑暗旷野,沉默了片刻,又有些无话可说,“我想她不是个被改造的成功的产品,因为这些年来舞团传递给我的消息是,母亲想把她嫁给一位侯爵的独子,再将她的一个男孩过继过来。”
大狐狸从不知道哪里摸出一卷肉干,塞进嘴里机械地啃了一口。
“有人要是这么对我妹妹,我把他全家都淦碎。”他乌鲁乌鲁地说,语气陈述似的。
塔尔维亚没说什么。
“唉,我原本还想,搞完这些事咱俩拉着阿尔去组一个冒险者小队。哥仨走遍大陆,去各种地方冒险,遇见有趣的事就去掺和,看不惯就去做,多好啊。”大狐狸和他并排坐在山顶,望着山下的灯光,旷野,和远处黑暗的天穹,“项玉和奥古斯都肯定不去,他们早都说有皇位要继承。”
“不过现在看你这个样子,大概十五国还有的折腾。”
他伸手拨了拨身边青年的短发。后者棕色的头发里夹杂着几缕青绿的颜色,给原本干净利落的发型增添了几分诡异。如果他没记错,这青绿色比几个月以前是越来越多了。
“你这头发……到时候他们说不定都不敢认了,王家骑士团的已经死去的前前任骑士长阁下。”
塔尔维亚也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两把,元素在浸透和改变他的身体,也转变了他的外在形象。这种变化从他接受权柄转修水和木元素魔法开始,是不可逆的,连同他的眼睛,也在逐渐从棕色过渡到深绿,应当也不会再变回从前的模样了。
“这样也好。”他笑了一下,“有机会我把头发留长一点,换上法师袍,不就变成所有故事里的那种神秘的魔法师形象了。”
冒险者装扮的大狐狸对此嗤之以鼻。
“淦碎他们,我支持你。”他和他勾肩搭背,金色的毛绒绒的耳朵在夜风中凑近了,抖抖,“别管他们说什么狗屁父慈子孝,看在神树的份上,如果你下不了手,我可以替你去咬死他们。”
“呃……别用那种表情看着我,虽然我是大狐狸但我不吃人。除非你对他们还有感情。你不会吧?”
………………
我……
……
我不……
…………
“塔尔维亚,家族生养了你,就算有对不起的地方,也最多两清,为什么下这样重的毒手?”
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否曾经有过别的出路。
燃烧的天空,燃烧的城市,死亡和破败,荒芜的战场。
“我不该把你生下来,我们今天完全是被你害死的,我们诅咒你,诅咒你不得好死!!!!”
城墙上有人。
无所谓,超凡绝不会自然死亡,无人永生,自然不得好死。
……
………………
我曾选择,所以不曾后悔。
………………
……
“权柄融合?”
“你觉得那可行吗?”头发还没有那么长,只到后背,容貌也年轻的项玉坐在阿尔伯特夏夜行宫的廊下,看着头顶上方花藤之后的天穹。
“或许。”塔尔维亚答道,也和她一同看着星星,“你是双权柄的持有者,你应该比我们更明白。”
“初代曾经做过那样的事情。”项玉说,表情有了片刻的扭曲,“他们……呃,众所周知,带着神代文明一起去世了。但我想,我只是在想。倘若击穿命运需要做到一件本不可能的事,为什么不是这一件呢?”
塔尔维亚并帮不上忙,他还年轻,只是刚刚成为真神。权柄的事情他还在感悟,更深刻的含义实在说不上了解。
“我觉得不对劲。”项玉说,收回仰望星空的视线,去看他,湛蓝的眼眸严肃而认真,“权柄融合不是一种好的过程……这件事怎么想怎么不太……对劲。我想过程如此扭曲诡异,无论是哪一种过程吧,都好不到哪去。它们真的能得到正确的结果,做出一种好东西来?”
“都好。”塔尔维亚答道,倾身去拿面前的冰镇点心,“如果能够击穿命运的是这个法子,我们也没什么可以称得上拒绝和接受的。到了那一天,如果有需要,我的权柄你拿走就是了。”
“……我不想拿。”项玉说,“我觉得这不对,我想……试试找出一种别的方向,另一种可行的办法。”
“但你们可以保存这条道路,先代为我们争取的时间不多,每一种可能都值得尝试一下。”她呼了口气,也拿了块西瓜。
“说不定最后是你们在这条路上走的更远,到了那一天,出于正确而非利己的目的,你们也可以把权柄从我这里取走。”
…………
后来他们都知道,那是完全不可能的错误办法,一条毫无救赎可能的深渊。
没人尝试,那时候的种种猜测和构想,也被归为了戏言。
…………
戏言,戏言。
……
时间还在滚滚向前。
……
“大人!大人!求求您了,清醒一点!您醒醒,收敛一下力量,您的伤口在裂开!”
……
有人在呼喊。
…………
“血管粘不上!”
“权柄反噬,物质身体崩溃了!别用规则魔法了,血压降没你没发现血流的方式都不对了吗?!!”
……
有人在死亡。
…………
“心跳……神性本相……规则力量溢出了,来个人帮忙!”
“维持一下生命活动啊!生物身体死亡就没救了!治疗呢!还有没有带治疗魔法的物品了再抽一把啊!”
……
嘈杂。
…………
“他们察觉到这里了……我们去拖一下。”
“能量波动太明显了……你们不能全都聚集在这里,这里不能再承受冲击了”
……
混乱。
………………
我——————————
“大人!!!!”有人在哭,有人在叫,“求求您,别这样!想想莉丝,想想小姐!!”
……
莉丝。
……………………
莉丝……啊
我希望你,不要做骑士。
……
拱卫王权,守护家族……
……为了荣耀,为了尊严,为了地位,为了名誉。
……
就像佩剑。为了杀戮而铸造,为了震慑而展示,为了破坏而使用,为了功能而保养。
但对于使用者而言,说到底那只是一柄武器,一件物品,一块凡铁。
骑士是王权的佩剑。
……
剑会因磨损和迟钝被判定为老旧,或收藏起来腐朽,或在战场上折断。
我们最终的归宿,不会有什么区别。
……
莉丝……
……
我的妹妹。
那冰冷的,金属的丛林中;
闪着寒光,切开触碰的手指和血肉的地方;
没有你、
——没有《人》的位置。
……
我期望过,我曾经……努力过。
……愿你快乐,愿你幸福。
愿你远离这一切。
…………
“小姐来了!小姐就在外面!求您醒醒,您得看看小姐,别这样睡过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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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尔维亚睁开了眼。
他感觉不到自己,也感觉不到别人。他的意识,他的身体,他探知世界的精神,他执掌规则的神性,他连接下属的联系,他都失去了。
或许是太碎了,或许是太疼了,或许是还没回过神。
在这短暂的片刻时间里,他所能看到的,所能感受的,只有眼前朦胧白光中的一片人影,身边虚幻的规则和声音在轰鸣。
那白光之前,最清晰,最明亮,有金色和蓝色的光芒。
是蓝宝石的项坠。
这么多年,早已有了磨损。即使有魔法的保护,也在最开始的那些年不复崭新。
他看着那项坠,那个他偷偷贴身戴上,藏在袍子里面,打算戴到最后的东西。它已经粘上血污,却因为魔法仍然洁净。
塔尔维亚闭上眼。
……
不该如此。
绯心和褐拼死去把他抢出来,那么多人不要命地扑上来压制他的力量。
……不应该的,他不该还活在这里。
偏差——
他的下属,他的同伴,他早年兄弟的一句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