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陈仓道主依然竭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道:
“那是自然,我们早就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
陈仓道主此话一出,周围便有不少人愣住。
片刻,他们互相对视,会心一笑,昂首看天,积蓄心剑。
但也有人生出难以言喻的恐惧,随着心境渐渐不稳,他们看到天空中眨眼的星子,摇摇欲坠,几乎要拖着长尾,密密麻麻长贯砸下。
说出一句话激励门人,对谢峥嵘而言,已是例外。
见此,他只对陈仓道主点点头。
长剑剑锋上摇曳红芒忽而凝住,旋即,宛若旭日,喷薄而出。
***
暝夜中尚未消逝的赤红,照耀来人的面庞。
李朝霜眼眸里金砂流转。相隔不过六尺,为接住《祖氏缀算经》,快奔到他面前的卓远画影,看到他撩起一边黑发到耳后,露出闪烁不定的金坠,同时微微一笑。
美人一笑,倾国倾城。
卓远好像也为之倾倒,脚下一个趔趄,失去了处惊不变,猛缩的瞳孔颤动不已,一下子没分清这是幻梦,还是现实。
公子朝霜和东皇太一就在却月城中,这消息还是卓远告知八千手救难观音的。但此刻李朝霜出现在这里,卓远仿佛全无准备。
不,卓远知道,自己有准备。
他凭借画影从虚空跃出时,就一直戒备着东皇太一或公子朝霜的出手。事实上,如果是见到东皇太一的白玉琼花枝,或者来自无回剑的一击,他都不会有这般惊恐。
但李朝霜就这般恰到好处地出现,如此有余裕地接住玉简,好像一切皆在掌控中的从容不迫。
这幅姿态,比白玉琼花枝和无回剑,更让他脑中警铃大作。
此刻卓远与公子朝霜对视,能见到天眼里金砂如浪涛起起伏伏,仔细凝视,甚至能分辨出,那全不似常人风轮①丝缕质感的颗粒。
一枚一枚,比头发尖还细小的金砂,像是数以亿计的金镜,因角度不同反射不同的冰冷光亮,倒映千千万万个与此刻迥异的天地。
李朝霜眨了下眼。
注视就此中断一瞬,卓远冷汗涔涔,才发现自己僵在原地。
李朝霜并未理会他,就这么捧着玉简,越过他走向任飞光和卢妙英那边。
两人擦肩而过,卓远想要回头。
可他实际做出的,却是画影嘭地一声炸开,从烟尘中遁去。
洪福寿禄万万岁跑得比他还快,大抵是见到李氏天眼出现在这里的须臾间,脸覆金面的白袍老者,就退回绝对安全的神域中。
任飞光和卢妙英气喘吁吁,看李朝霜的目光如看神兵从天而降。
长明剑张口就道:“崔——”
李朝霜嘴角上翘几分,硬是用和睦笑容将这蠢师弟没说完的话怼了回去。
“公子!”卢妙英也上前几步,激动地就要万福下拜。
少女的感恩之心难以言表,十分想要报答。若非时间不够,她恨不得亲手为李朝霜打造一套能让他攀登不周山的用具。
“伸手。”李朝霜对她道。
卢妙英隐隐猜出他会做什么,耿直想要跪下接过。
若《祖氏缀算经》当真是她师公所作,卢妙英这番大礼丝毫不为过。但李朝霜还是一个眼神,让任飞光过来扶住她——李朝霜自己扶不动——然后将长长一卷沉重玉简,塞进她手心。
“这也算是物归原主,”李朝霜笑了笑,“合该你来用。”
“真是师公……!”
便是有所猜测,卢妙英依然震惊不已。
任飞光不知道其中渊源,对两人对话感到奇怪。
不过他没多问,因为此刻最要紧的不是这件事。
“公、公子,”剑客结结巴巴改口问,“天灾——”
卓远和奇怪的白袍老者逃走了,但以却月城为中心,一场暴风雪正在扩散。
若从高空望去,能见太白峰云消雪霁,也能见这边阴云如同成群结队的黑龙,在半空中飞腾转向,扑向江北之地。
气温降得飞快,异常到李朝霜皮肤下的金丝滚烫起来,烨烨生辉。
他将冻僵的手拢进袖中,夹棉长袄其实不比东君编织的灰纱氅衣暖和,此刻却带给李朝霜一种奇异的厚实感。
知道任飞光想问什么,李朝霜打断他道:“这般规模,光凭心剑已很难解决了。”
“但!看守天灾是我剑阁之责!”任飞光道。
没有实体的心剑,才能斩中虚无缥缈的风雪。眼下情况,除了剑客外,还能有人帮忙?
“……你知道,即便契约,亲缘,杂念,心剑也能将其斩断。”李朝霜道
他抽出手帕掩在鼻前,免得呼吸间寒冷冻伤他肺腑,对任飞光瓮声瓮气开口:“此次下山,见识到了洋洋大观,可曾觉得剑客们,应当在红尘中大发神威,而非山上潜修?”
任飞光没有回答。
但他之前所作所为,其实已表明他态度。
立誓要斩尽天下债贷,说明任飞光自感,他的心剑值得多加运用。
“你心境有突破,离开卢家坡后,恐怕有所遭遇吧?”李朝霜问,“想法有无改变?”
“……光是斩去,”任飞光艰难回答,“好像,并不能解决事情。”
李朝霜眼角弯了弯。
“恭喜。”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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