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多是曾在巫庙中修行的巫祝徒弟,或称小巫祝。三岛十洲对传承的选拔比稷下学宫更严苛些,一座巫庙里的小巫祝,十有八九会给层层筛落,不能去海外过最后一关。
这些筛下去的小巫祝,就成了巫婆巫汉,在民间行走,凭借手里学到的几道祝咒,什么都做。
卢氏族老请来的巫汉,不知有没有从卢双乃至他妻子的尸首上瞧出什么,但他那手修饰的技艺当真不错,来参加葬礼的乡民们,所见到的卢双,面孔白白净净,甚至说得上神色祥和。
从影子里探出身的厉鬼皮肤青紫,眼皮眼下浮肿明显,就像是一双眼睛上下分别挂着两个瘪瘪水袋。
暗红的血迹,从他眼缘下方流出,从他一对鼻孔流出,从他嘴角流出,从他两侧耳孔中流出,这便是常人所说的七窍流血,当是中毒而死的人,会有的表象。
而他眼珠上翻露出眼白,舌头长长伸出,像是蛇一样在身前游动,明显又是个吊死鬼。
与那张祥和面孔全然不似。
但卢双那日结束对田地的格物,返家推开门第一眼所见,摇摇晃晃挂在梁上的身影,与此刻毫无差别。
“——阿父?”
顾不上麻痹的身躯,卢姑娘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厉鬼。
厉鬼全身都从影子里钻了出来,侧殿中三人这才发现,大抵是卢双的厉鬼两边,还有两只鬼。
同样皮肤青紫七窍流血,只是没有伸出来的长长舌头。
一只鬼若妇人,一只鬼似童子。
“——阿娘?小弟?”
本该挣扎起身的卢姑娘愣在原地。
性格再如何镇定,她眼下的脑子也转不过来了。
卢家妇与卢小弟看似一左一右抱着卢双两边臂膀,但在站位角度与卢姑娘不同的任飞光与老婆婆主祭眼里,这卢双的妻与子两鬼,根本是从卢双背后长出来的!
一家三口六只眼眶里的眼球晃荡,接着滴溜溜对准了伏倒在地的卢姑娘。
他们齐齐张开口,腥臭的血迫不及待从喉咙中涌出,溅落在地,向卢姑娘流淌过去。
卢家妇先开口:“英姑——”
卢姑娘闺名妙英,之前那讨债的混子就大喊过她的闺名,家人父母则唤她英姑。
卢小弟第二个开口,声音竟是清脆的:
“阿姊!”
卢姑娘屏住呼吸,第三声呼唤便在此刻而至。
卢双也喊道:“英姑。”
三声呼唤话音没落,卢姑娘像是在冰上放了一个时辰,冻得完全麻痹的两只手,不受控制地抬起,在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两只手一起用力,扼住她自己的脖子。
少女咽喉中只能吐出呻.吟气音,立刻与自己的手搏斗,挣扎起来。
但就算她再怎么用力,都没法掰开自己的手。
难道要死在这里?
那三声呼唤携着这么一句话,从幽幽中浮上来。虽然无暇去看,但父母和小弟走近的身姿,就倒映在她逐渐充血的眼眸上。
无法呼吸让卢姑娘脑中拼凑不出完整的字句来,厉鬼的呼唤更是让她恍惚,想遵照家人们的愿望,投身他们冰冷的怀抱中。
就在她眼前洁白的眩光逐渐覆盖一切时,那最后浮现出来的画面,是——
——是今年卢家坡的田地。
炼制出来的磷丹,小心翼翼地施加进了土壤中。不顾风吹雨打阳光暴晒,她和父亲日日夜夜都守在田边。
绿油油的稻叶沿着山坡一块一块,一节一节,零散又成片地铺平在起伏山丘间。
然后稻穗先于稻叶黄了,风吹过的时候,蓝天下的沉甸甸稻穗,会互相撞击发出悦耳的沙沙声。
父亲站在她身边,虽是高贵的文士,却穿着短打,扶着锄头,头戴农人的草编斗笠。
他的声音疲惫却很愉快,对她说:
“英姑你看,今年会丰收了。”
……
今年丰收了。
只是今年丰收怎么够!
卢姑娘倏然间清醒过来,用喉咙吸进一口包含血腥的气。
她又能呼吸了,吞咽中忍不住咳嗽起来,眼前白光飞速散去,她看清了任伯父的脸。
剑客将她不听使唤的双手,从她脖颈上撬开,紧绷的姿态宛若撬开一扇闭合的铁门。
难以想象一个未曾习武的少女力气,能让任飞光憋红脸。制住卢姑娘后,他竟抽不出手去帮忙。
好在老婆婆主祭虽然一大把年纪,此刻却并未落在下风。
黄昏已过,圆日沉入群山之后。紧闭大门的侧殿比方才更加昏暗,只有大司命神像手中那盏白莲油灯依然明亮。
主祭一招手,油灯上如豆火苗便膨大成球,代替了沉下去的圆日,散发金光,照耀侧殿中。
金光下,整个侧殿的面貌,都改变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潺潺水流覆盖白石地面,很快淹没了人的膝盖。
话虽如此,无论是躺在地上的卢姑娘,还是半跪在她身边的任飞光,一个完全沉入水中,一个大半边身体都应该湿了,却没有因此感觉到窒息。
浪打过来时会觉得阴冷,但低头一看,衣服甚至是干燥的。
可三只厉鬼呕吐出的血泊,在水流中飞快清洗干净,淡红色泽消散在水中,一点痕迹都没剩下。
水花的飞沫溅到卢家妇手臂上,她雪白的长袖跟着底下的皮肤一起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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