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本就不大,加之位于这南北交错的要道上,如今又是风雪连天,所以栈里也自是挤满了南来北往讨口饭吃的生意人。
呵,生意人,如果真要选择的话孟秋水倒更喜欢金镶玉开的龙门栈,毕竟那里头虽是凶险了些,可基本上都是明刀明枪的杀你。而这个江湖,很多人到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能背地里捅刀子绝不搁在明面上,能毒死你也绝不浪费功夫和你交手。
酒肆栈外头,还没进去孟秋水便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热闹,吵吵嚷嚷的声音总算给这个冰冷的世界添了几分人气。
拨开那面前挡风的帘子,孟秋水已走了进去。放眼一打量,里面大部分是南来北往的商旅,多是把南方的一些香料,丝绸,美酒,一些个特有的东西运到北方或是关外以物易物换些上等的皮毛,然后转手给那些世族豪门,从中赚取差价,如今寒冬时节正是干这等买卖的时候。剩下的,约莫是一些孤身赶路的人,有的双手揣在棉袖里,要么就是抱着布片裹着的兵器。
有人下意识的朝他看了过来,见是个差点被冻成冰坨子的秀才,便又低下了目光自顾的喝着酒,只有那么一两个人留意的是孟秋水手里提着的剑,见不是江湖上传言的哪几种也都没了什么兴趣。
自顾的寻了张桌子,孟秋水抖了抖身子,只见那眉发上结的厚厚的冰霜全落了下来。
伴随着口中吐出的一口浊气,他的头顶开始升起了丝丝缕缕的寒气,像是淡淡的烟雾,转眼便融进了屋内的热浪里,无人察觉。
最后只要了一壶酒和几个烧饼一人坐在角落里慢条斯理的安静吃着,与栈里的热闹很是格格不入。
这一坐,便差不多等了半个时辰,栈外头才传来陆陆续续的车马声。还不等到人进来,便能听到外面传进来的的笑声,很是肆无忌惮,张扬无比。
“赶紧进去喝几口酒暖暖身子,这他娘的鬼天气真是冷的可以。”
“哈哈,大哥怕是又想那春风阁的水灵姑娘了吧。”
“……”
一行三人陆续鱼贯而入,其中为首的是一紫红脸的胖子,一身稍显华美的紫黑色劲装落在他的身上不仅没有半点赏心悦目,反而是被撑的滚圆,就好像一坨被塞进布囊的肥肉。
他先是打量了一下栈里的人,见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和一些生面孔,口中说话的声音这才大了起来,肆无忌惮的谈论着那些“刀头舐血”的江湖勾当,特别是每每提到自己是“金狮镖局”的大镖头的时候。
院子里堆着十几辆用草席盖着的空镖车,草席上也积满了雪。东面的屋檐下,斜插着一面酱色镶金边的镖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使人几乎分辨不出用金线绣在上面的是老虎,还是狮子。
栈外头,不时有穿着破旧羊皮袄的大汉进进出出,有的喝了几杯酒,就故意敞开衣襟,表示他们不怕冷。
直到他们进来的时候,孟秋水才稍稍抬目看了看,他看的却不是那人,亦不是因他们的话,而是那叫“急风剑”诸葛雷右手斗笠下半露的黄色包袱。
他们此行明面上虽是押镖回来,可实际上那黄色包袱里的东西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也就在前后脚没多久的功夫。
栈的那布帘又被人挑开了,乃是一穿着名贵狐裘的中年人,他同样先是环顾一眼,像是找着谁,等见坐在角落里有一人独自安静的喝着酒这才笑着走了过去。
这世间每个人生来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是茫茫人海,一生所见之人实在不知凡几,但有些人却是偏偏一见难忘。
偏偏此人就属此列,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忧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却是年轻的。
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绿色的,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恐怕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遇见这么一双眼睛都会再难忘记。
也许就因为这双眼睛,才能使他能笑对自己惨淡悲苦的半生。
“原来,你是算卦的。”温和的嗓音带着些许笑意,正是关外隐居十年如今重返江湖的李寻欢。
孟秋水平淡的看了他一眼。“何出此言!”
李寻欢“呵呵”一笑,他的酒已经喝没了,如今却是等不了那伙计送酒过来目光已看向桌上的黄酒。“适才你说过再见,不想我们还真是再见了……咳咳……”
孟秋水熟视无睹,而是嚼咽着烧饼提醒道:“这是黄酒!”
李寻欢不以为意,待平复了咳嗽才温言道:“无妨,我喝酒喝的不是滋味,而是心情,若情绪到时便是雪水也能喝出酒的滋味,若情绪未到,便是千金难求的佳酿也是难以入喉,如饮清水,无味之极。”
孟秋水道:“那你喝吧!”
然后他还真的不气的喝了,速度并不快,但却可以不停地喝几天几夜。
“你在等人?”他喝着酒嘴却不闲着,仿佛和眼前这个不怎么爱开口的书生说话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书生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
“你姓孟?”
“嗯。”
“人生如梦的梦?”
“孟子的孟。”
“孟什么?”
书生慢慢转头看向那好像有问不完问题的人,如同要在那笑盈盈的脸上瞧出一朵花来。“孟秋水。”
两人一问一答,外面的天色已不知不觉间渐渐黑了。
之前的虬髯大汉也走了进来,站在李寻欢身后道:“南面的上房已空出来了,也已打扫干净,少爷随时都可以休息。”
李寻欢像是早已知道他一定会将这件事办好似的,只点了点头,过了半晌,那虬髯大汉忽然又道:“金狮镖局也有人住在这栈里,像是刚从口外押镖回来。”
李寻欢有些讶异,他好奇问道:“哦?押镖的是谁?”
虬髯大汉回道:“诸葛雷。”
李寻欢皱眉,又笑道:“这狂徒,居然能活到现在,倒也不容易。”
孟秋水又要了一壶酒。“他很快就会死。”
李寻欢嘴里虽在和后面的人说话,眼睛却不时看向前面那掩着棉布帘子的门,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似的。可听到对面孟秋水这次主动开口,他眼中笑意微微散了几分。
“你等的人是他?”
孟秋水摇头,目光已移向里面一张桌子上正大吃大喝的三人。“如果我想要那件东西,恐怕不等你来他们就已经没命了。”
正是从未正眼瞧过众人的诸葛雷连同他的两个手下。
可是酒菜并不能塞住他们的嘴,喝了几杯酒之后,诸葛雷更是豪气如云,大声地笑着,但是他的笑声忽然又止住了,只见那厚厚的棉布帘子忽然被风卷起,两条人影,像是雪片般被风吹了进来。
形同鬼魅的身法,看的他把到嘴边的话语连同酒菜都咽了下去。
这两人身上都披着鲜红的披风,如同血染的一样在这种环境里很是醒目,头上戴着宽边的斗笠,几乎长得同样身形,同样高矮。
虽还不见其真容,但刚才甫一出场的这身轻功,便已让人不觉瞧得眼睛发直了。
倒是李寻欢的眼睛此刻却一直瞪着门外,因为方才门帘被吹起的时候,他已瞧见了那个姗姗来迟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门外,而且像是已站了很久,正如一匹孤独的野狼似的,虽然留恋着门里的温暖,却又畏惧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舍不得走开,却又不敢闯入这人的世界来。
李寻欢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这才转到两人的身上。“确实,他要死了。”
只见这两人已缓缓摘下雪笠,露出了两张枯黄瘦削而又丑陋的脸,蜡黄的脸就好像两块黄蜡捏的,偏偏还是没捏好的那种,相比之下孟秋水反而觉得那个臭棋篓子有些好看了。
但他们的目光却很毒恶而锐利,就像是伺机而动正吐信的毒蛇,看的一些普通人头皮发麻。
孟秋水也注意到了外面的那个少年,他平淡道。“错了,他们三个都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