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庆担忧皇上的安危,更担忧皇上这番激动之下用功过猛,伤到自己,耗尽内力拼命地飞奔。
皇上一头猛冲,冲到宅子里,直奔徐景珩的书房。徐景珩正在书房的窗户外欣赏梅花,就感觉一个小炮弹直直地冲到他怀里,差点没站稳。
徐景珩抱着皇上,感受皇上激荡的情绪,无声的眼泪,能做的,只有陪着。
皇上抱着徐景珩,刚刚压抑的情绪一起爆发,眼泪无声,身体不停地颤抖。
西北风吹动梅花树,一朵朵洁白的梅花轻轻摇头,好似在打招呼,好似在安慰,徐景珩看着,数着,掉了三朵,他又开始重新数。
好久好久,皇上的眼泪停住,徐景珩以为皇上哭累了睡着,听到皇上的声音。
“徐景珩,你知道?”
“……知道。”
“徐景珩,你刚刚在做什么?”
“……在数梅花。”
皇上的眼泪又出来。
数梅花的心情是什么样的?皇上听出来徐景珩声音里的不同,要他更痛苦。皇上也听懂了徐景珩对他的担心,皇上的心里头酸酸涨涨,难受,伤心。
徐景珩的人和声音还是安静的,身上是天天吃药的药香。皇上抱着徐景珩,一动不动。
“徐景珩,我是谁。”
“皇上,是朱载垣。”
皇上更难受,更伤心。
“徐景珩,朱载垣不是朱载垣。”皇上的话音一落,泪水流的更凶。
“徐景珩,我爹本来没有孩子。”皇上又说道。声音哽咽,身体又开始抖,“朱载垣来自哪里?自己也不知道。”
“万物生灵都有来处,朱载垣没有。”
皇上迷茫无助,徐景珩的心抽痛。
皇上似乎不需要他说话。
“徐景珩,我查看我爹去世之前的脉案,我爹的身体不好,吐血,腹痛,一生气就生病,是脾胃或肝脏的疾病。”
徐景珩的心一颤。皇上在怀疑,他爹的身体情况,如何坚持到他出生的,或者说,是如何在落水后还有子嗣的。
徐景珩轻轻一眨眼。先皇的脉案,徐景珩最清楚,却也最不清楚。
皇上一句一句地说着,他这些日子的暗查,越说自己越痛苦,越是叫徐景珩为皇上心疼,却无力去阻止。
弘治十五年十一月,内阁大学士刘健等言:“今冬以来因东宫进药,上廑圣虑,数日之间奏事益晚,今经两月未复前规。”
太医院常用的药物,犀角地黄汤治出血症;理中汤治疗脾胃虚寒证,自利不渴,呕吐腹痛,阳虚失血,吐血……
清江浦落水后的脉案是:“……冬得夏脉,于法不治,愿定皇储,以安国本。”
《皇帝内经太素》卷第十四:春得秋脉,夏得冬脉,秋得春脉,冬得夏脉,阴出之阳,阳病善怒不治,是谓五邪,皆同命死不治。常理的推断就是,先皇本就少年时期有肠胃不好,肝脏不好,平和保养着,落水后大发作。
皇上之前因为宁王造反的事情,怀疑起来他爹的死因,病因。现在虽然还是怀疑,但他已然大体知道,他爹的身体情况。他是一个小孩子,平白无故的,不会去想他爹该不该有孩子的事情。那是他爹,父精母血,生养他的人。
可是兴王的出现,兴王魂魄里的信息,直接刺激了他。
太医们都下结论,命不久矣,不能治了,如何还能生小娃娃?这是皇上最痛苦的地方。兴王的记忆里,也没有他娘怀孕流产的事情。
徐景珩的七窍玲珑心此刻都不见,徐景珩不知道如何安慰皇上。皇上因为他的沉默,得到答案,只抱有最后一丝希望,问徐景珩:“徐景珩,太医院的太医,有问题吗?”
徐景珩只能沉默。
有问题,如何?没有问题,又如何?
可是皇上不死心。
“徐景珩,我知道,宪宗皇帝的病因有误诊。孝宗皇帝是明确的‘热症凉治’,犯错的太医刘文泰,平时醉心于权术,常往来于权宦之门,以求迁官,和李东阳、谢迁交好。误诊宪宗皇帝后,还能在太医院任职。我爹在孝宗皇帝驾崩后,要流放他,很多人求情。”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执着,一双安静眼睛望着数到第十朵的梅花:“皇上,臣的理解,不是太医院的太医有没有问题,而是这天下的人,面对权势地位名利,有几个人没有问题。”
“当皇帝的,都想着出口成献,生杀予夺、万民归心。当大臣的,都希望虚君,希望皇帝一整天就是在后宫喝喝酒、生小娃娃……皇帝一人关系一国之大利益,身边必须要用的宫人、侍卫、太医……甚至后妃,有哪几个可以完全放心?”
“……皇上一岁的时候,受凉过一次,因为奶嬷嬷勾结宗室,湖广楚王的父亲老楚王,因此去世。皇上两岁的时候落水,因为江湖人的参与,涉及到反叛的宁王后裔。皇上成长的过程中,经历的刺杀、暗害,有多少次,臣数不过来。”
皇上终于知道楚王牵扯到的真相,奶嬷嬷吗?
“是因为朱载垣是皇帝吗?”这是皇上这些日子找到的原因。
“是也不是。作为皇帝,牵扯的利益太大,太大。不是皇帝的普通人,走在大街上,也有可能,就因为有谁看着不顺眼,被捅刀子。”
“皇上,这就是博弈,这就是脆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