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阁老们认为,他们的动作太冒进,脱离本心。武人打仗贪功冒进会遭遇大失败,他们也是,大明的改革也是。
夏言一瞬间,好似看到皇上因为三位工官的不争气,发怒的模样。皇上认为,大明的子民,都应该是骄傲的,即使一个工匠,也应该是昂首挺胸的。可事实上,并不是。
筹建大明第一个,华夏几千年来的第一个工科学院,不是大好事吗?为什么工匠们不敢冒头?为什么内阁六部,甚至魏国公、指挥使他们,都不敢有大动作,只能一步一步地来?
查处贪污,整顿官场风气,可以看做是打压科举士人,也是给工匠们出头做出铺垫。华夏士农工商几千年,如何要大明从上到下一下子接受?大明的读书人不答应,大明的工匠们也立不起来……
宵禁时间已过,夏言不好出府,干脆就住在费阁老的家里。夏言一夜里都没有睡好,脑袋里翻江倒海的闹腾不休,第二天起来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武定侯精神焕发,领着手下的兵将们,和户部人员一起,从顺天府开始清查土地,也算是再一次清查人口。就好像费阁老说的那般,朝堂上做出决定,诏书颁发全国,光路上的时间就要半个月,等各地方按照命令清查完毕,那至少是大半年后。
而在这大半年里,还会因为这个事情引发其他各种问题,都需要及时处理。
内阁六部九卿一起商议,如何处理瞒报土地、挂名土地的问题。科举士人不是勋贵外戚,勋贵外戚就那一伙儿人,土地多,人口少,摁住主要的几个就可行,反正怎么处罚也饿不着他们。可是科举士人,万一哪个家贫,你再一罚,罚的他无法维持生计,这如何办?
而且科举士人多,遍布乡村府县。还都是读书人,一张嘴巴,一支笔,看似不成事吧,可他们能鼓动其他人啊。朝廷首先要做的是,稳住读书人的心。
还有《大明律》的修订,还有工匠们要出头,该怎么出头,可以到哪一步?内阁六部九卿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皇上天天按部就班地学习练功,处理要紧政务。大明的读书人闻风骚动,工匠们因为皇上的一道命令,泪水涟涟。
读书人可以安抚讲道理。可你要工匠们埋头做活儿行,写书?就是他们识字,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其中的道理。
章怀秀对此感触太深。
章怀秀和王文素,当世最好的算法大家一起翻译西洋数学,就感觉头疼,胃痛,胸口疼。光王文素的一本《算学宝鉴》就能看疯他。他和王文素说:“这个定理,我们直接写太麻烦,我们用符号代替。比如这个‘勾三股四玄五’,这样,用字母一代替,多清晰?”
王文素小老头白眼一翻:“我们大明岂能用西洋字母?”
章怀秀两眼发直:“那你设计一个符号,成不?”
王文素勉强同意,满脸警惕地看着他:“如此大事,你我一起设计符号,统一大明算法中的各种原理定理,有皇上定夺。记得,要结合风水八卦天文地理。”
章怀秀:“!!!”咬牙抱着《白猿献三光图》《易经》等等等等书籍,硬啃。
工部的工官们因为章怀秀是皇上的伴读,也觉得他平时为人和气,都找来。章怀秀一听他们要写书,当时那个激动啊,呱呱呱好一通建议。
“比如那当年,神奇工匠易开占修建嘉峪关,精通九九算法,所有建筑物经过他的计算,可以将用工和用料计算无误,尤其是方砖可以精确到个位数,甚至一块不多一块不少非常节省建筑材料。这个计算,到底是怎么计算的?有过程吗?这就是写书……”
徐杲不明所以:“易家的祖传测法,如何能写下来给外人知道?”
章怀秀眨巴眼睛:“……现在不是要打破家传,建学院,教导学子们?”
徐杲一腔骨气:“那是我们徐家。易家的算法,有易家做主。而且我们做计算,一般都是心算,算盘算,从不写下来。”
章怀秀:“!!!”不死心·章怀秀:“就没有一点笔墨留下来吗?那么大的计算量。”
章怀秀想都不敢想,华夏老祖先们都是神仙投胎不成?可是徐杲觉得,章怀秀才是奇怪的怪人。
“章工官,嘉峪关乃是天下第一雄关,嘉峪关的建设,在现在有难度,在当时更是。那个时候,嘉峪关周围,一片荒漠地下水源补给都没有,地下打井,所有材料就地取材,建筑用砖现场烧制。易家这些工匠,都有军队监工,大兵们日子也苦,就盘剥工匠,刁难、责罚、敲诈勒索……就是想写下来,也没有笔墨纸砚,没有那个条件。”
章怀秀眼睛瞪圆。
嘉峪关,长度达到一万五千里,人类军事防御工程史上难以超越的奇迹。经过易开占的计算,千辛万苦完成城楼主体部分,最终竣工,仅仅多一块砖。在没有计算机的时代,能够将数据整合到如此地步,堪称一个奇迹。在有计算机的后世,也不一定能做到如此周密。
可是,大明的工匠认为,这都是应该的,这就是做工匠的本分,这哪里算是知识?
章怀秀内心崩溃,抱着徐杲浑身沮丧。徐杲就担心他,大着胆子说道:“章工官在皇上跟前做伴读,还如此热衷于工匠之事,吾等感动于心。但章工官的主要职责是陪伴皇上,正务不能荒废,更不能太不注意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