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宫人给他穿上锦缎做的粉底皁靴,双肩团龙绣日月十二章的正红色常服,金、玉、琥珀、透犀做的革带、搭护,金玉二龙戏珠的乌纱翼善冠……他美美的,迈着小短腿,去孝顺祖母和亲娘。
等到下午时分,午休起来,一身绿色的缂丝短袍小裤裤,绣着黄色小龙,完成人生大事吃喝拉撒,顿觉浑身轻松。
和唐伯虎老师画完一副牡丹画儿,钻完一个假山,身在豹房的小池塘边,眼前绿柳成行好不惬意。躺在刘成学的怀里,听身边的谢丕侃侃而谈,更是喜欢。
谢丕挂职翰林院编修,本人学富五车,文采风流,还随了他爹大学士谢迁的“仪观俊伟,秉节直亮、见事明敏,善持论”,四十岁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一身青色常服儒雅清正,说话的声音也好听,小娃娃喜欢。
“日本啊,现在正是分裂的时候。幕府将军被架空,没什么权力,只能由着那些大名玩。大名,就是类似藩王,不过他们是,手握重兵家养武士的实权藩王。这些藩王中,其中就有俩大名,最有势力,细川氏和大内氏……”
“细川氏和大内氏,各从幕府将军那搞到半个堪合——堪合,就是大名和日本来往贸易的印信,跟我们调兵的虎符类似。
一个堪合一分两半,大明和日本各持一半,日本使节来到宁波后,两个堪合破镜重圆,合得上,市舶司就高高兴兴验你的货,合不上,那就骗子嘛,敢骗我大明官员?”
“敢骗我大明官员?”谢丕说的声情并茂、绘声绘色的,小娃娃听得兴起,冷不丁学着他的声调气势汹汹地重复一句,引得周围的人都乐呵。
谢丕对于皇上的捧场非常欢喜,非常荣幸,说的更为起劲儿。
“这次日本来的两个堪合,真倒都是真的,但时间有个先后。一个是这次的,一个还是以前的。大内氏的使者宗设谦道拿的是这次的,细川氏的弯冈端佐拿的,是以前的……”
“以前的,那自然就是作废的。而且宗设先到宁波,端佐后到。按说,先到为君,后到为臣。天上掉馅饼,也只有起得早的人捡得到。但坏就坏在,端佐的副使,是明朝人。这大明人啊……哎,臣和皇上细细地说。”
皇上立马重复一句“细细地说”,谢丕那真就细细地说。
“沿海的大明人,和日本人的关系,某一方面,称得上一衣带水的街坊邻居。都是在海上讨生活。
这个大明人名叫宋素卿,生来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他原名朱缟,幼学弹唱。其叔父与日本商人做漆器生意,未按时备齐货,狠心将他卖给日本人抵债。他也是有几分才气,跟日本商人到日本之后,书写几篇励志故事,成为细川氏的家臣,否则,也做不了人家大名的副使呀。
正德五年,细川氏与大内氏假借‘日本国王源义澄’,也就是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澄的名义,联合向明朝派出遣明船,贸易数额巨大,其中宋素卿抢先一步,向当时权倾一时的宦官刘瑾赠送黄金千两,获赐飞鱼服,这是前所未有的荣誉……”
小娃娃皇上听得认真,模糊明白宋素卿的来历和作为,行贿,他知道。小娃娃聪明,知道行贿的事儿,只不明白,为什么宋素卿给刘瑾黄金买飞鱼服。飞鱼服是大明宦官和锦衣卫穿的衣服,尚衣监报账,是十两一身呀。
小娃娃也没问,继续安静地听。
谢丕、刘成学、杨慎、唐伯虎、王守仁……这些老师伴读们,瞧着皇上乖巧倾听的模样,都是宠爱地笑。
他们哪里能不知道皇上这个岁数,根本没有记忆,更是听不懂?可是皇上要知道,他们作为臣子的,那就要说一个明白,皇上就是皇上,多大的皇上,也是皇上。
宫人送上来两份茶点,谢丕用一口茶,继续。
“这次,他虽后到,但想法更新潮,准备更周全。他知道明朝的官员——管市舶司的太监——要什么。不就是银子嘛,给就是。
给了银子,就好说话了。后到者,先验货。宴会时,出了银子的,“买”的座位,就靠近主人,得到更多直接交流的机会……”
这对于先到者·宗设而言,不能忍啊不能忍。我的勘合是最新的,我的船先到的,我却处处受打压——回到日本,我怎么跟主人交待?
身为勇猛的日本武士,占据有利地形,却打了败仗,我不得切腹谢罪啊?你这是逼我死呀!
人心里憋气,有的就吞了,自己被气病;有的往外发,把别人搞定。宗设就是如此。宗设不想死,不想忍,那就打呗。验货被你抢了先,打架我可以抢个先。
宗设先下手为强,出奇不意之下,端佐被杀,宋素卿逃跑。宗设追着宋素卿在宁波一路烧杀抢掠,大明的守备将领们,战死好几个,民间称“争贡之役”、“宁波之乱”。
小娃娃听完争贡之役、宁波之乱的来由,大眼睛里全是问题。
朝贡他知道,藩属国给他送亮晶晶的金银珠宝。可是为什么争贡?朕喜欢宝贝,其他人也喜欢。喜欢就自己护着,为什么要争着送给他?
犯事儿的是日本人,不是宁波人,为什么叫宁波之乱?
他自己“以己度人”自觉非常想不通,小胖手拍打手腕脚腕上的金珠子佛串儿,小奶音里也全是问题:“日本人坏,宁波人,朕的。亮亮,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