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说什么呢?
众生皆苦,佛不我渡。
她倒了一盏茶水,起身递给他。
温管事霎时红了眼眶。
茶杯很小,他接过时双手一直在抖。
过了一会儿,他猛地仰头将茶水喝尽了,狠狠抹了把脸,沉声说:“所以您说的我都知道。”
“我知道您吃力不讨好费劲巴拉要干这事是为什么,也知道这是一件大好事。
单论私心,我不想拦您。”
“我总想要是我娘能晚生些年多好,赶上您治下的湖州,也不用沦落娼门早早死了。”
“宿月阁的人我确实一个都没碰过,要不是走投无路,谁都不走那条绝路,她们跟我娘一样都是可怜人。”
“我比谁都知道您要做的是好事。”
“可是七姑,”他撩袍跪下,迎着乐则柔视线颤声道:“您自己也说,您现在风口浪尖上了。我虽然见识小,也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知道朝廷里有的是人盯着您,想害您。”
他膝行两步,抬臂指向外面惨淡一笑,“不说朝廷,就是乐家巷里,也没谁真盼着您好。”
“您走到这步不容易,能不能先缓一缓放一放,先躲过去这阵儿风头,等以后形势好点儿再说。”
“您为别人做的事够多了,您是生意人,您不是菩萨,救不了天下人。走到现在,您别再为不相干的人耽搁自己前程。”
说到最后,语气已经近乎哀求。
男女同工同酬,开天辟地闻所未闻。现在正是风雨飘摇多事之秋,七姑本就如行钢索,一旦掀起这件事,后面如何不可预料。
但可以肯定的是,对七姑来说有弊无利。
以工代赈之后,七姑的声名就一直算不上好,世人多愚昧,百姓只觉得那些时不时施粥舍饭才是大善人,而让他们做工给他们长久饭碗的乐七姑则是“黑心烂肝大奸商”。
现在因为五小姐的事情已经流言纷纷,说七姑品行有瑕不清不楚,女子只要沾上这种脏水,一辈子都撕掳不干净。
倘若此时再提不论男女统一招揽同工同酬,道学先生口诛笔伐,有心人浑水摸鱼……
温管事看着阴刻卷草暗纹的方砖,不知不觉,手心的冷汗已经洇湿了地面。
第82章 女子(二)
此时夕阳西下,没点灯烛的屋子里渐渐黯淡,乐则柔悠悠踱到窗边,背着手望向窗外变幻的浮云,垂暮日光落在她侧脸上,分割出明暗光影。
良久,她喟然叹道:“我也想等一等,但是再等就来不及了。”
“多难得的乱世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温管事浑身一颤,瞪大了眼睛。
发间旧蘑菇银簪子闪着温润的光,她穿着厚厚棉衣依然背影单薄,声音或因暮色与寒气低哑萧索。
“绝境里只有生欲,要不是这场乱世,永远不会有逼迫女人离开后院的机会。
眼下大家朝不保夕只顾求活,如此窘境里女子出门做工尚且有重重阻碍。
一旦江南安宁下来,百姓勉强吃饱饭缓过这口气,礼教和道学约束必然会更加严苛,那时候再想让女子出来势必难如登天。”
“这件事最好是现在做,也只能是现在做。”
听了温管事肺腑之言,她不是不感动的,他所说的所有“不可行”归根结底是怕伤她。可机遇如电光石火转瞬即逝,错过之后空自扼腕叹息。
她对着渐暗暮光无声地透了一口气,转身对温管事笑道:“起来吧,这么大人了别动不动就跪。”
温管事笑不出来,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她,沙哑着嗓子问:“您怎么办?说这么多道理,可您怎么办?”
“我?”乐则柔挑眉一笑,“我有谋士,有刀剑,有你这样忠心耿耿的下属,有流水般入账的生意,我怕什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戏谑道:“外面不都说我是疯狗吗?惹急了,疯狗可是会乱咬人的。”
……
那天乐则柔和温管事商议之后决定低调行事,悄悄将招揽女工的消息放了出去,尽力减少舆论影响。
但是结果未能如他们所愿,因为短短几日就有不少女子求工,根本低调不成。
温管事甚至惊奇地发现,这些女子做工往往比男子更加拼命卖力,原本以为的赔钱买卖并未发生——她们太难找到营生了,生怕自己失去这份机会。
而与此同时,种种流言蜚语也如见了风的草原野火,愈演愈烈。
人生下来就是同样长了脑子和心窍,偏偏男人做成什么事都是有勇有谋,女人做成事则被认定是借皮囊上位。
女人,尤其是有点儿本事的女人,似乎都是靠身体换来所有的一切。
乐则柔不免好笑,她自问面容庸常,称斤称两值不了这么高的价码。
几家书坊本就因乐则宁的婚事影射乐则柔和正康帝之间不清不楚,许是看她没什么反应,写的越发露骨和大胆。
更有甚者,编排念安堂有男人扮作女装混进去和女子苟且。
街上的帮闲们偏爱此类故事,挤眉弄眼,一副彼此心照不宣的德行。
乐七姑一个寡妇总去念安堂做什么?嘿嘿一笑,你懂我懂。
拿下半身造谣低劣又恶心,可对付女子再好用不过。
这一出是想败坏乐则柔名声,都知道念安堂是她的产业,她时常过去察看,一旦传开念安堂有问题,不仅其中女子会身败名裂,乐则柔也逃不开满身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