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跟我装傻。”乐则宁撩她一眼,疲惫地摇摇头,“你吃的苦,是累的苦,是有盼头的。我们呢,嫁人之后苦死又能如何。明面上是大家夫人花团锦簇,实际谁把我当人看。”
说着,她撸起了绯红潞绸衣袖,将乐则柔本想含糊其辞打圆场的话噎进肚子里,手中酒杯骤然掉落在地——瓷白手臂上遍布褐红陈旧的伤痕,映衬着腕上碧幽幽翡翠镯子,格外狰狞可怖。
“怎么回事?谁干的?!”乐则柔惊怒交加——凭她再如何不靠谱也是乐家女,谁敢这样轻贱对待?
话一出口她便迅速反应过来,乐则宁被禁足数年,除了计家人还能有谁。
“吓着了吧。”乐则宁惨然一笑,慢慢放下了袖子,“我被关进佛堂之后每日抄背女戒女训,原先一天抄五遍,后来一遍遍往上加。
计家忌惮乐家不敢轻易弄死我,又恨我占着正妻的位置,就变着花样折磨,全是外面瞧不出来的手段。”
她声线不稳,紧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压抑身体的颤抖。
“最近一年,许是见没人管我,他们变本加厉动辄打骂。这伤就是乞巧节那天留下的,如果不是你送东西探望,我约莫活不到今日。”
说完抱起酒壶,对着壶嘴猛地灌了,乐则柔起身去夺时她已经喝空一壶酒。
“你别作践自己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闸门,乐则宁本就在崩溃边缘的情绪彻底倾闸而出。
“作践?我已经被计家和这世道作践完了!我不明白,抄了那么多女戒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计明去青楼宿妓没人在乎,我去捉奸反而被关起来?”
她牵住乐则柔的手,神情像哭又像笑,拍着胸口说:“我蠢,我没脑子,我吃苦是我不守规矩我活该。”
“可明明是计明生不了,为什么要给我灌药汤?”
大滴的泪水疯狂涌出,她泣不成声,“乐则柔,我真的,真的好羡慕你。这狗屁规矩究竟是谁定的,我真的不想守。”
乐则柔避开了她绝望的泪眼。
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自己尚且在重重规矩裂隙中自顾不暇,唯恐行差踏错,只能艰难求活。
她举着帕子徒劳安慰,“五姐姐别哭了,仔细伤眼睛。”
不消一会儿,眼泪便将乐则宁的妆浸染花乱,乐则柔车轱辘话安抚许久,她情绪终于稍微平静,召丫鬟打水过来服侍净面。
一番兵荒马乱之后,乐则柔见到了五姐姐层层妆容之下的脸——黯淡枯黄,眼下与唇角细纹清晰的过分,与光鲜娇美的模样判若两人。
怎么样的蹉跎折磨才会让金闺淑女短短几年枯萎成老妪?
乐则宁没注意到她微蹙的眉心,吸了吸鼻子说:“我帮你,因为要不是你,我已经死了,没有现在苟延残喘的机会。再说,带过去一只狗而已,也不是大事。你给了我谢礼,便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
她对乐则柔笑笑。
“我这辈子已经彻底完了,虽然嫉妒你,但也盼着你能好好的。你比我们都强,你能站起来出人头地,我心里也高兴。真的,看见你当了家主,好歹让我知道世上有人能有另一种活法。”
或许这番话太过真情,乐则宁说完之后显出几分局促,匆匆说了句我还有事便起身离开。
乐则宁是乐家最美的女儿,此时她的背影很美,逆着光,突兀消瘦的骨架像是脆弱蝴蝶,下一瞬就要在日光中消散。
沉默许久的乐则柔忽然出声。
“于姐姐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救命之恩,姐姐有何吩咐我必然尽力做到。无论是摆脱樊笼,还是以牙还牙。”
乐则宁猛地刹脚步,慢慢回头。
“姐姐今年不过二十五岁,人生尚未过半,还不到彻底放弃的时候。”
光将槅扇的影子投在乐则柔脸上,明暗之间她羽睫低垂,一如既往温和,“往事既已谬,来者犹可追。以后如何,端看姐姐怎么选择。”
乐则宁没出声,怔怔地看着她。
半晌,乐则柔心里叹了口气,她已经把话说透了,没想到乐则宁会是这样的反应,看来又是自己多管夫妻闲事一回。
“过日子冷暖自知,万事还要姐姐自己考虑,若觉得我说的没道理,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不!”乐则宁像是被从大梦中惊醒,忽而风一样冲过来死死攥住她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说的是真的?!”
乐则柔手腕被抓破了,但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是。”
眼泪瞬间落下,乐则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似悲似喜地不断重复“说的是真的”。
乐则柔笑得欣慰。
过了一会儿,她狠狠拿袖子擦了把脸,斩钉截铁道:“我要和离。”
“和离不是小事,姐姐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不,我不用考虑。”声音尖利得过分,几乎神经质。
冰冷潮湿的地砖,永远无悲无喜的佛像,不知何时就会到的训诫与辱骂,这辈子都抄不完的经书……
她已经在那佛堂里想了三年了,发疯一样地想和离。本以为是痴人说梦,没想到梦有成真的一天。
八月的江南午后,乐则宁打了个寒颤。
反而是乐则柔因为她决定地太过迅速而犹豫,“和离之后日子未必自在,也少不得被旁人议论,这些你可要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