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依颜站在金黄的照壁前,那鎏金刻成的画壁上刻着沧海伴行涛明月出,道道金鳞光芒反射在她的面皮上,一片狰狞。
江采衣背靠鳞甲,强忍背后被割除的钻心的疼。
“……不行。”她轻轻开口,心已经碎成一片接着一片,在无边的痛苦中沉浮。
“……绝对不行。”江采衣喃喃的说,手臂环过双膝仅仅揪住裙底的摆幅,几乎要撕裂了去。
绝不可以,绝不可能。让江采茗侍奉皇上?她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一千一万个不答应!皇上他不是个物事,他是……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有无穷无尽的温柔。她磕磕绊绊,跌跌撞撞走近他的怀抱,好容易才汲得一腔让人颤抖的温暖。他是她心心念念的恋人,爱的那样深刻。
秋天了,方才明明还是湛蓝的天,骤然就密密布上了层层乌云,盖头一样厚厚的聚集在皇帐云顶上。闷雷响动,风行草偃,低低的风贴着地刮擦,又狠又劲,明媚的彩色世界顿时褪去鲜艳,草木都被阴云映的发灰。
帝都的秋天来了,旭阳在更西北的地方,那里应该早就进入了冬日吧?
江采衣记得旭阳的冬风,刀子一样卷着雪片刮擦,刮黄了枯草,刮的满地粗砂。
这样的寒风里头,她的玉儿睡在哪里?在哪里啊?
如梦山河,如泣如诉,寒风从帐底钻进来,呼呼卷起薄薄裙角,冷的顺着小腿窜上全身。
江采衣神智昏溃,脸庞埋在手心,好久才抹干净一手的水渍,缓缓抬起头来。大帐中烛火焚烧的璀璨,她再怎么强自镇定,宋依颜依旧瞧清楚了她的痛苦。
玉儿是江采衣心口永不愈合的伤,什么时候捅一刀进去,什么时候就能让她痛不欲生!
江烨歪在地上,恶狠狠的瞪着宋依颜。这女人往日看去只觉得刻薄,哪知居然阴毒到这等田地!玉儿去得早,可她是个水晶心肝,与世无争,纯白如雪的孩子,她是翠秀以命换命得来的孩子……江烨气得肚腹抽搐,咳得浑身打摆子。
然而无论是江采衣还是江烨,宋依颜压根不在乎。她直挺挺站在照壁前,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只要有江采玉这个挡箭牌,江采衣也好、江烨也好,绝不敢动她分毫!
宋依颜淡淡咀嚼江采衣的话,冷笑,“不行?那便算了,娘娘现在就可以处置了我。回头,自会有人把江采玉的尸骨分成几块儿给你寄来!呵呵,说什么姐妹情深,原来在娘娘心中,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还不如只相处了半年的男人重要!”
“自古深明大义的贤妃,哪个不是挑好女人赠给夫君?江采衣,你真以为你能独霸皇宠一辈子?”宋依颜捂嘴笑,“男人的面目我看的清清楚楚,爱你的时候怎样都好,厌弃你了,你就什么都不是!”
“你……你……”江采衣手指紧紧攥在襟口,她想要说话,想要开口。可是喉咙里堵着满满的腥甜,眼睛酸的发痛,直直抽缩。
深明大义的贤妃?挑女人赠给夫君?这话说得容易,那是刀子没有割在自己的肉上!刚刚开始入宫的时候她或许做得到,可是现在,现在怎么可能?别说是江采茗,只要想到任何一个女人和皇上……都能让她活生生把心抻碎了!
一边是玉儿的尸骨,一边是她的陛下。天隆隆作响,江采衣似乎一会儿看到了玉儿,一会儿看到了沉络。
玉儿穿着雪白衣裳,在旭阳的大柳树下头跟她俏生生的招手,笑的很甜美。可是骤然一阵冬风簌簌,玉儿就在风中崩成了雪白色的碎片。
皇上披着洒金红罗纱的大襟袍,白皙手指伸入后颈柔滑的黑发下,微微一拨,利落的勾起满把青丝,背后是漫天落地的朝阳细碎浮影。早晨临走的时候,他还笑着吻她的发心,告诉她傍晚就回来。
等着玉儿的是什么?碎尸山崖,从此尸骨无存?!等待着陛下的又是什么?一个陌生的,被她亲手奉上的女人?!
江采衣牙齿格格战栗,整个身体在冰与火中撕扯,她想要伸出手去,将她深爱的妹妹和君王抱紧,眼前却只有烛光中,宋依颜狰狞而高傲的脸。
嘉宁上前就狠狠给了宋依颜一个嘴巴,“真真是杀才!敢在陛下的皇帐里和娘娘放肆!”
嘉宁握紧身后的短刀,心跳如鼓,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宋依颜!趁着所有人还在迷乱,直接动手!这宋依颜是个祸根,而江采茗更是祸根中的祸根,这娘俩一个也不能留!娘娘都被人拿着把柄逼到眼前了,如果还下不去手,那就是给以后的日子找来无穷后患!
杀了她,哪怕违背娘娘的命令,也要杀了她!嘉宁是何等利落的性子,眉目一凝,毫不犹豫从背后抽出短刀狠劲儿一捅,直冲宋依颜的肚腹!
宋依颜捂着肚子高声尖叫出声,向后栽倒在地上,眼睛突兀的鼓起,气咻咻喘着,又惊又怕的死瞪着嘉宁。
一片猩红色的血色从刀锋上溢开,滴在短密的波斯绒地毯上,却不是宋依颜的血。
“娘娘!”嘉宁惊叫,赶紧扔掉短刀。江采衣双手直接抓着刀锋,寒冷利刃割开了她的手心,她用足了全身的力量才堪堪止住刀尖的力道。
“娘娘……”嘉宁红了眼眶,抖着手扯过腰间的帕子包好江采衣的手,“娘娘别怕,先叫侍卫来押下这贱妇,奴婢这就去找皇上!”
“不能去!”江采衣顾不得满手鲜血,一把抓紧嘉宁的双臂,“不能去……你去了就是要我的命!不能去,不能去……嘉宁求求你……”江采衣喃喃的说着,然后就不断有腥甜的液体涌出唇齿,她垂着颈子撑手在嘉宁身上,脊一颤,猛然就喷出一口鲜血来!
嘉宁无措的抱着江采衣,泪水崩解,连连而下……宸妃娘娘,她的心里有多少悲苦?多少沉积的愤懑?她可以忍着泪,却忍不住血啊……
五脏六腑都烧得灼成一团,江采衣顾不上这些,抬起衣袖抹了抹唇齿,然后慢慢的蹭到宋依颜身边。江采衣跪着,宋依颜则仰面一屁股坐在地上,都是狼狈万分的姿势。
“你想要什么?”江采衣含着血,轻声问。
皇帐静的能听到烛火焚烧线绳的响动,风呼喇喇贴着地直往里钻,吹寒了温婉的芙蓉面。
宋依颜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向江采衣。她的面容在烛火里头模糊不清,金银错纹的巨兽横卧在大帐中央,兽口喷着白软的沉睡香,宝石蓝釉尊里面,一支晚秋的杏花开的残艳。
江采衣咬着牙,一字一句,“把玉儿还给我,你要什么都行……除了皇上。”
不等宋依颜开口,江采衣颤抖着继续,“除了皇上,其他的你开口,我不会摇头。你要我再不追究江家,可以;你要我宽恕一切,可以;你要荣华富贵,可以;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她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她承认过的事情,她答应过的承诺,就算从此痛断心肠,也不会反悔!
宋依颜愣了一下,然后疯了似的大笑,整张脸的横肉都欢愉的挤在了一起,“江采衣!你夺走茗儿宸妃位的时候,可曾想到有这么一天?你在大宴上羞辱我们的时候,可曾想到这么一天?瞧瞧,这就是报应呐!”
笑容一冷,宋依颜挺着巨大的肚子,嘲讽的盯着江采衣,“娘娘,这是你求人的态度么?外头问街坊借二十两银子,还要三拜九叩,把脑门儿磕出血来才能够!何况你问我要的是一个好端端的人?!”
……嘉宁捂着嘴,扭过头去,再也不能忍心去看。
北周宸妃,被天子捧在手心,那样珍惜着宝爱着,呵口气都怕化掉的人儿,乖顺的躬下身,额头抵在宋依颜的脚边对她行礼,犹如一只被粗暴折断的高傲白鹤。
“请把玉儿还给我……求你……求你。”江采衣平静的直起身,再重新深深的跪下去,肘伏地,鼻额枕在手心,是标准的大福礼,用一种极尽屈辱的方式,对仇人卑躬屈膝。
闭眸,深深的咽了一口和着血气的冷气,江采衣只觉得心冷成死灰,一寸一寸都枯萎,满身的恨都死死压在骨肉中,却硬是逼自己忍下,跪下。
她如何愿意在自己最痛恨的人面前低头?可是为了爱的人,她愿意屈折这一身傲骨,压抑满腔痛苦。
什么都可以,只有皇上不行。
只有皇上不行……
哪怕一辈子仇不得报,冤不能伸,她都认了。或许这仇恨终究会在心里溃烂成伤疤,或许这种郁郁和愤怒终究会要了她命,她也愿意。她一直躲在陛下的怀抱里,自始至终,总是他在为她妥协。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已经用了这么多的情,直到抉择的这一天来临,她才明白。
……什么都可以,唯独皇上不行。
宋依颜只觉得痛快至极,江采衣的底线一退再退,已然任她拿捏。看见江采衣跪着,就像是看见翠秀跪着。自始至终,宋依颜都难以消解对翠秀刻骨的仇恨,如今看着翠秀的女儿在脚边苦苦哀求,真是分外解恨!
脑子微微转了转,宋依颜还在思忖,却听到“嘤咛”一声,江采茗悠悠转醒。
宋依颜斜着眼睛,扯出一个冷酷的笑容,“茗儿,你姐姐刚才给我磕了头,说不管我们要什么,她都答应。”
江采茗不明所以,但是看到江采衣血糊糊的手心和娘亲蓬乱的发丝时又是惊声尖叫一声,赶忙扑来扶起宋依颜,“娘亲!你的肚子……”
宋依颜才不在乎自己的假肚子,挥挥手揽住女儿柔弱的薄薄肩膀,“好茗儿,你想要什么?尽可以提。不如给你指个王府正妃的婚事?或是封个郡主?娘看,懿德王府的世子沉敏不错……”
江采茗眨眨水眸,歪着头看了母亲一会儿,缓慢的摇头。
“娘亲,女儿说过了。此生没有其他指望,只愿侍奉御前,永伴君侧。”
换言之,她只要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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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里隐隐闷着雷,天色还不晚,但是已经黑的如同子夜。看来,一场瓢泼大雨是逃不掉了。
帐子外传来嘈杂声响,一个面生的小宫女获准打帘子进来外帐,与内帐隔着一层帘子跪拜。
小宫女的嗓音沙哑,似乎是刚刚哭过,“禀告宸妃娘娘,我们玉漱宫的婕妤小主病重,今早咳了血,御医说她恐怕要入痨症之门。本来是不想打搅娘娘的,可小主她怕自己若是夜里去了,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小主说,盼着能见见娘娘,”
绞着手指,小宫女很惶恐,“若是娘娘没空,那奴婢就就退下了。”
江采衣闻言一惊,将死沉沉的头从臂间抬起,“曾婕妤?”
曾婕妤和她是同时进宫的嫔妃,是北周鸿儒曾茂年家的孙女。曾家是个书香世家,没有太大权柄,就是名声好。说白了,曾婕妤和江采衣一样算是寒门出身。
明明来猎场的时候,曾婕妤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的这样重?江采衣撑着身子,“嘉宁,我们去看看。”
她不能留在这里,她迫切的需要逃避。江采衣根本没有办法解决玉儿和江采茗的要求,她一把抓过嘉宁递来的大氅和油伞,几乎是用逃的奔出皇帐。身后的江烨、宋依颜和江采茗,她无力去想,无力去管,只一人在冷雨中疾走。
要不要告诉皇上?冷雨的寒气吸在口鼻间,她的内里被刺得刀割一样痛,头昏昏沉沉的,看向一地绵延远去的乌云群山峦嶂。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陛下杀伐决断毫不容情,如果说了,或许玉儿就此尸骨无存。她怎么忍得?怎么忍得!
如果不说,难道就满足江采茗的要求?
江采衣生平第一次,选择了拖延。
拖着吧……拖着,或许宋依颜母女会改变主意,拖着,或许能慢慢寻找到玉儿的尸身,拖着,拖着……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嘉宁吩咐其他侍女去撑伞,自己则放慢步子落后了江采衣几米,然后毫不犹豫拉来秋菱。
“娘娘已经糊涂了,这样下去要坏事,”嘉宁低声吩咐,“赶紧去找周福全公公,把宋夫人的事儿跟他说清楚!傍晚皇上就回来了,这事儿必须让陛下知道,越瞒越糟糕!”
秋菱急急一蹲身子,“是,姑姑!”一溜烟冒雨跑了。
背后的皇帝御帐,帷幕被雨水大湿,金漆填画的九天云海中,龙目灼灼,鳞甲怒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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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采衣走了,江烨也被江家的车马接走,宋依颜也走了。但是江采茗还留在皇帐里。
非上谕允许,等闲内侍宫女不得入内帐,所以空荡荡的内帐中,只有江采茗一个人。
她抬起脖子,看向帐顶的彩金绣云图案,想着娘亲方才的话。
“……要让江采衣主动迎你入宫,娘看很难。事已至此,我们只好逼一逼她了!”
“……江采衣被曾婕妤拖着抽不开身,你要把握机会。一旦陛下回来,你们成了事,她不认也得认!”
“……你不要怕皇上生气。娘手里有江采衣的把柄,就算拼上命,她也不会让你被陛下责罚!一旦龙颜大怒,你就把一切往江采衣头上推,说这是她的主意!”
“……江采衣想把事儿拖过去,我偏偏不让她如愿!你记住,不管谁问,你都要说是江采衣做主。收你进宫的是她,送你上龙床的也是她。我就不信生米煮成熟饭的时候,江采衣敢否认!除非她要让她妹妹做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江采茗静静的呼吸,收拾好了内帐的血迹和凌乱,然后静静的解开襟口的妩媚盘扣,放下龙床上的纱幔,蜷着身子躺进了宸妃和皇帝同床共枕的寝帐。
孤注一掷,就在今晚。
今晚,她的心愿,一定要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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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婕妤帐子不大,里面热热闹闹的坐了一圈儿平时见不着的小仪、小媛们,还有位姓徐的宝林。秋雨淅沥沥的砸在帐顶的桐油布上头,越来越密。
江采衣扶着嘉宁的手,强自振作精神走了进来。在座的诸位小主都只是九嫔以下的位分,见到宸妃的銮驾,便纷纷起身行礼、涌上来不断寒暄。
曾婕妤病歪歪的倚在床头,见到了江采衣也挣扎着要下床。秋日的天气并不算冷,可她身上还是厚厚的盖了一层夹棉的雀金呢锦被。
江采衣瞧着,曾婕妤的脸色白里透着青,指头尖都在泛虚汗,大热天怀里还紧紧抱着个珐琅彩纹的暖炭球,想来身子是虚寒透了,连忙几步上去按住她,“都病成这样,快不要拘礼了。”
曾婕妤一身绿色曳地交领襦裙,黄色窄袖短衫,袖口一片一片连绵婉转的桃形忍冬纹,腰上垂着鲜红色腰带,随着她咳嗽的动作微微颤动。
再怎么生病,也不能阻止女人爱美的心,其他几位小仪小媛也都是罗衫叶绣重,金凤银鹅各梢头。
徐宝林一袭朱色宽袍大袖、青纱中单,黻领朱縠逯襈裾,天衣飘扬,袅袅的立在一旁。她很是殷勤的挤开嘉宁,扶着江采衣在曾婕妤床边的圈椅上坐下。
一时间,几位小主纷纷倒水的倒水,端茶的端茶,都挤着上前来跟江采衣说话。
曾婕妤看着这一屋子的凌乱,赶忙捂着嘴惊天动地的咳嗽了一整,终于把江采衣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娘娘百忙,还特地赶来看我这个病鬼,真让嫔妾惶恐……”
江采衣见她说一句话还要喘两口,立刻推开周围桃红柳绿的几个小主儿,直接侧身坐上曾婕妤的床畔。
曾婕妤是真的病了。一旁的银卷球里烧着鳄梨香塔子,这么浓的香,还是遮不住屋子里特有的病气。
都是年轻花骨朵一样的姑娘,在家里被父亲母亲宝贝大的女孩子,结果就病成这样……江采衣伸手摸了摸曾婕妤苍白的面颊,心里止不住的难过,虽然是不相熟的嫔妃,也谈不上什么情分,但她最看不得病怏怏的女孩子。这一天,有太多太多的痛苦。她忍着心里绞成一团的苦,握着曾婕妤的手,耐心听她哭诉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曾婕妤一面跟江采衣哭天抹泪的诉委屈,一面冷冷瞟了后面被冷落的众位小主子一眼,心里暗唾——呿!平时,她的玉漱宫里连个麻雀都看不见,结果这次生个病,倒招来乌泱泱一片串门儿探病的好姐妹……谁信呢?只怕探病是假,堵人是真。这些小主儿们呆在这,全是等着讨好宸妃呢!
后宫人情冷淡,有几个真朋友?她是个无宠的嫔妃,只在刚入宫的时候承过一次恩宠,就这,也已经快被其他小主用眼刀戳成筛子了。比起她,这些小主们恐怕早就在肚子里把宸妃活活撕碎几回了吧?偏偏个个面上都做的亲亲热热,心里在计量什么,不言自明。
曾婕妤用帕子掖掖眼角,“娘娘,我这病来的凶险,怕是哪天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就过去了。”
纵然看出来曾婕妤的病远远没有那么严重,江采衣还是耐心的听着,这是她在玉儿身边养成的习惯,“别胡说,好好喝药,总会好的。”
“我这废物身子,喝什么药都不管用,”曾婕妤表情越发悲苦,“纵使用老人参吊着,怕也是治标不治本。还浪费那个钱干什么?眼看皇上就要北伐了,咱们能省点银子,就省点……咳咳……”
听话听梢,锣鼓听音。江采衣执掌六宫以来,听到过嫔妃们各式各样的上诉,曾婕妤的意思她一听就明白,可她并没有苛责,只是点头,“你病了,多花些银子不算什么,身体要紧。明日本宫和内务府总管知会一声,在你养病期间,多拨些份例银子给你。”
要钱成功,曾婕妤机灵的把话头转向别处,自始至终,都没有给其他小主和江采衣说话的机会。
众位小主见宸妃的注意力全放在曾婕妤身上,个个讪讪的绞手绢,却没有任何立场上前。人家宸妃是来探病的,自然以病人为主,她们想吃干醋也没道理不是?
看着宸妃,诸位小主儿心头实在不是那个滋味儿。
都是一起进宫的,可是,皇宠压根没她们什么事。早期,江采衣和叶子衿较劲的时候,楼清月还能顺道揩把油,现在呢?宸妃一个人霸揽专房,皇上连后宫都不踏足了。
以前,后宫里嫔妃人少,皇帝兴致也不高,一年到头没几个承宠的,人人日子都一样,嫁人和没嫁人更一个样。然而,再怎么寂寥,大家总还是有个念想——皇上再怎么寡欲,偶尔还是会有临幸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轮到谁,可不就是中了头彩么!
结果,选秀选来个江采衣,六宫嫔御算是彻底被绝了生路,连皇帝的一丁点雨露都沾不着了。
宸妃人很公正,她管着内务府和六宫事物,各宫小主子再也没有你撕我咬,你冬天少个炭火、我夏天短个冰碗的破事儿,日子是好过了许多……不过,伤在心头。
别的不说,皇帝绝世美貌,风华无双。那样的人品、那样的容光,再加上尊贵无匹的身份,谁家女儿不痴恋?嫔妃们盼皇帝盼的脖子都长了,熬干了脑油,就琢磨着怎么近皇帝的身。
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攀上江采衣。
大家心里都明的跟镜一样,想要在这后宫里出头,只有去和江采衣套近乎一途。别嫌后宫的女人逢高踩低,这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则!哪怕日日跟在江采衣身后提灯笼呢,也能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不是?
可惜,皇帝御旨一下,直接让江采衣住进了太极宫紫宸殿,日日同床共枕。下级嫔妃没有上谕,压根进不去太极宫,想和江采衣攀交情,也没处下手啊!嫔妃们的这点小算盘也给落空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江采衣开始彻底独宠,皇帝连牌子都不翻了。一个一个的鎏金绿头牌扔在敬事房生灰尘,再这么下去,等她坐上了皇后,大家的日子就都别过了!
曾婕妤嘴里犯苦,心头的醋能泼天,面上却仍旧对江采衣摆出最恭谨温婉的神气。
后宫里的女人活得不容易,受宠的就算了,不受宠的,睁眼看太阳、闭眼看月亮,活得比水还淡。她的玉漱宫在西头,宫墙日日被阳光晒得发亮,摸上去,却仍旧是冰凉一片。没有皇帝,这宫里哪有一丝人气儿呢?家里祖父眼红江烨步步高升,恨得骂她不上进、不得皇上喜欢,不能荫蔽娘家……可是祖父哪里知道,宠爱这种事,和上进又有多大关系?
所以说,江采衣既是众人眼里碍事的大头钉,恨不得连根拔起,却又是送她们上青云的独木桥,人人都想踩上去沾个光。可这独木桥太窄,每个小主都想挤上去……那就各凭本事了。
曾婕妤又咳了几咳,娇娇弱弱的抬头凝视江采衣,“不瞒娘娘说,今日嫔妾厚颜请来娘娘,实在是有事相求。”
江采衣点点头,“你说。”
曾婕妤眼珠子滴溜了一圈,眼泪淹了上来,“娘娘你看嫔妾这身子,估计是活不长了。嫔妾没有别的心愿,就希望娘娘看在咱们共同侍奉皇上的份上……让嫔妾去给陛下磕个头吧!”
“嘿!”徐宝林在一旁咬牙。曾婕妤绕了这么大一圈儿,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宸妃呢!好一招曲线救国,知道自己生病招不来皇帝,就干脆去招宸妃,如此一来曲里拐弯的,还不是能去皇上眼皮子下头晃一遭?
虽说曾婕妤病着,不健康不好看,可是,北周后妃受宠与否和美貌并无太大干系。横竖谁也美不过皇帝,那么拼的就是一个印象值。曹婕妤这幅病怏怏的模样,说不定还就此让皇上给记住了呢!
江采衣不是猜不出曾婕妤的想法,只是觉得心头一阵空落落的难受,焦躁不安。玉儿的尸骨还没有着落,江采茗对皇帝虎视眈眈,誓不罢休,还有这么多后宫的女人也在盼着陛下……
暮色四合,雨下的越发密集,下在帐顶沙沙一片,嘈杂刺耳,每一滴都像是在掐她的心口。江采衣从指尖到足尖都寸寸冰寒,帐外的羊角灯一盏一盏点了起来,在风雨里左右打摆子。
皇上回来了罢?她想着,心口闷的发疼,脑袋却渐渐清明起来。
她要见他,现在就要见他!他那么温暖,被他抱着,她一定能稳下心,想到办法……
再在这里多呆一刻都不能忍受,江采衣霍然起身。
“娘娘!”曹婕妤以为惹宸妃生气了,连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拽紧她的胳膊,整个抱住,“娘娘若是觉得不妥,那嫔妾就不去了。只求娘娘可怜可怜嫔妾,多陪嫔妾说说话儿吧!”
扒在袖口的曹婕妤虽然缠腻,可再怎么也是个病人,江采衣不好硬是甩掉她,心里却焦躁的不知如何是好。外头的雨下的她心跳不止,慌乱的直觉似乎就要出什么大事!
“也罢,”江采衣惦记着想要早点见到皇帝,从曹婕妤手里抽回衣袖,“陛下这会儿应该已经从猎场上回来了,你要想来,就一起过来磕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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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闪雷鸣雨越下越密集,从天际射出道道雨箭,密集的毫无间歇,远处的山峦在黑压压的水雾中连成一片,乌云似乎低的沉到了地上,原先猎场还有一片密密的杏林,这会儿花朵都在风雨里头折落了,粉白花瓣掉在水里,汇成一条条粉白的河。
几个内侍跺着脚挤在伞下头,寒风一阵一阵灌进肺里,他们伸长了脖子张望,盼了好久,终于盼来雄劲的马蹄声。
皇帝领着几个宗室王爷,骑马冲破雨雾疾驰而来,一勒缰绳,骏马长嘶,马身浑身是雨水,顺着肌肉沟一道道流下。
“皇上,可把您盼回来了!”内侍们围上来,七手八脚的给皇帝打伞,
懿德王爷笑,“今天这雨下的邪性,闪电都快劈裂半边天了,都说秋雨绵绵,这阵势可真反常。”
沉络挥挥手示意宗室王爷们退下,在外帐褪去甲胄、卸下箭囊。那金丝甲胄织的很细密,这么大的雨都没有透水,皇帝浑身上下,只有长长漆黑青丝被雨打的湿润。
宫女递上单丝罗热绢子,沉络散了头发,略略擦擦。手指一提,从怀中拎出一个毛茸茸的玩意儿。大大的眼睛,银白色斑纹皮毛,小东西懵懂的垂着四肢,肉呼呼的大爪子在空中刨着。
副总管太监常满禄赶紧接过,定睛一看,哟!是个小老虎崽子,生龙活虎的!更珍奇的是,小老虎是奶白色,俗称银虎。还不到两个月,比猫大些儿,在皇帝怀里头护的妥帖,一点也没湿。
常满禄咂咂嘴,皇上和王爷们出猎,打了几车的野物,却只捡了这小家伙带回来——不用说,铁定是给宸妃解闷子逗乐的。
沉络一面擦拭头发一面吩咐,“送去驯兽园,牙齿和爪子磨圆。这东西野性大,调教温顺了再给宸妃。”
常满禄知道轻重,抱着奶白虎笑着哈腰,“遵旨。咱们驯兽园调教野物可有一套儿,绝对能把这老虎教的乖乖的,不咬人、不胡闹脾气,随便摸随便抱,比个猫儿还听话!”
马屁还没有拍完,就见周福全急慌慌的从雨里奔过来,似乎有要事说。可惜皇上动作快,已经掀了帘子进内帐去了。
“大总管,”常满禄抱着老虎,歪脑袋看周福全那副狼狈的样儿,咧嘴笑,“看你急急慌慌的,赶着投胎呢?”
“闭嘴!要出大事了!”周福全一拍大腿,急的在外帐直跺脚,“我今日陪着皇上去猎场,刚才回来!秋菱那丫头片子赶来说了件事儿……真要命了!这事要是不趁早禀报陛下,只怕迟早要捅大篓子!”
常满禄哑口,抱着老虎一齐发呆,“可……陛下已经进账子了。太监非上谕不得入内,否则要杀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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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帐内,静悄悄的,白蜡静静在烧。
外面风雨大作,御帐却温暖如春,虽然是初秋,但还是升了几块炭火,扣在铜罩子里头。几支石榴花剪断了枝条插在清水里,怒放着小小火焰色的花朵。
床头的银钩子放了下来,一层层帷幕无声坠在地上,隐隐透出个玲珑的人影,睡的正香。
沉络微微一笑,凤眸温柔,靠在床柱上,三分宠溺七分戏谑,“怎么,不等朕回来就睡了?”
里面没有声音,只有匀净的呼吸声。
江采茗缩在锦被里头,紧紧咬唇,睫毛下头泛起泪来。
床上柔软而丝滑,身子一躺上去,就像陷在锦绣堆里一样,把人的心都甜的要化了。这是君王的卧榻处,翠阁下帘钩,小楼醉春红,被褥间锦缎浮光掠影,弥漫着淡淡的海棠香气,一分媚惑,一分清幽。
这一辈子,能在这里躺上一回……也足够了,足够了!睡在这里,就像是一个梦,贴着他的气息,暖春欲醉,让人魂飞魄散,舍生忘死。
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那一年,曲江上洋洋洒洒的莲花灯把半个天都照白了,十里烟雨重重,灯花逐水流。他站在曲水边,伸手一捞,就把她的心都捞的干干净净,半点不再是自己的。
人生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唯独她的相思等了这么这么久,这么漫长,始终没有变过。
江采茗摒着气,听皇帝慢慢走近的足音,那修长的影子投在帷幕上,风华独绝,一线烛火隐隐荡漾。
她身上只穿着薄薄的小衣,是精心挑选过的水蓝底子合欢花绣,暗色银线描的花茎脉络,玉色半透的花叶子盖在脚尖,丝绸凉的让她浑身打颤。
沉络身上有湿气,便没有掀开帘子,只是隔着两层红罗纱逗她。江采茗不敢应声,心砰砰的跳着,又是酸楚又是甜蜜。
早先躺上龙床的时候,江采茗在枕头下摸出了几张纸,一看就是皇帝写给江采衣的。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皇帝的笔迹风骨偏向柳公权,锋棱明显,斩钉截铁,力透纸背。一字字点如坠石,画如夏云,钩如屈金,戈如发弩。纵横有象低昂有态,遒媚劲健雄浑雍容……那样刚劲的字,写出来的却是缠绵无比的词。
他就在外面,是她这么多年的渴望,这么多年的等待……他的温柔给了姐姐那么多,是不是也可以分一些给她?
江采茗躺在帷幕里头,用被子裹着身,只觉得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凉。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皇上不知道,他与她而言,也是那天际的美人,渺渺兮予怀,痴痴盼望。
娘亲曾经劝过她忘记,可是忘记谈何容易?曲水灯火边,他用一盏莲灯挽就了她的心结,那晚艳艳的水光潋滟了一生,从此再也无法绕开视线,她就是忘记自己,也不会忘记他。
沉络见帐子里的半天不答话,莞尔。透过朦胧的纱帐,他的爱妃将脑袋埋在锦被里,一动不动,只露出两环发髻。
莫名就有了玩笑的心思,只觉得她一天更可爱甚一天,修长手指从帐下伸进来,慢慢拉扯覆盖她头顶的被子,“装什么睡?朕知道你醒着。”
江采茗吞吞口水,盯着那玉一样白皙的指头,骨节分明,指甲泛着淡淡殷红,轻柔而戏谑的抚弄着她身上的被面。
“还跟朕生早膳的气?”他轻笑,指腹碰到她的面颊,触到一片柔软红热的肌肤,“朕今日……”
江采茗再也不能遏制心头的渴望,紧紧抓住了他停在耳畔的手指。她紧紧搂着,将他的手抱进了怀里,紧张又高兴,手心发汗,浑身颤抖。
沉络唇畔温柔的笑意骤然顿住。
“哗!”
江采茗忽然就感觉到刺骨的寒意,周身一冷,她头顶的被子被毫不留情一扯而下!冷风倒灌,她狼狈的一滚而起,床畔的玉钩子因为大力撕扯摔在地上,清脆崩散!
……战战兢兢的抬眸望过去,她朝思暮想的美艳帝王一手挽着洒金红罗软帘,一手揪着从她身上掀下来的锦被,美眸狠戾阴冷,似乎下一秒就会撕碎她。
江采茗纵然有心理准备,一样吓得尖叫起来,惊骇的蜷起身子,在空气中战战兢兢的发抖。
沉络一身大红曳撒,扔下手中的红罗帐,面无表情交叠双臂,柔声轻问,“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