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络眯起眼睛的时候,徐九就觉得不对劲了。
这美貌惊人的男人并不怎么恼,只是两根指头夹着下颌的扇子不徐不缓挪开,好整以暇挑起一抹寒冷笑容。
人的气势是天生的,何况帝王之尊,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徐九执扇子的手顿时就筛糠似得发起抖来。
徐九是汴梁最大京商——徐家排行第九的孙子。徐家买卖做的大,连漕运的船只都有他家一份活计,在汴梁很是活跃。周天子重商,买卖人的地位高,有的大京商甚至能跟朝里的大人们说得上话,因此,徐家在汴梁小有地位,连带着徐九也有些找不着北了。
这徐九不做生意,手里有徐家的干股,每日里只坐着吃分红。横竖没事干,闲的蛋疼,就上街招猫逗狗、呼朋引伴的玩乐,也算是汴梁南街的地头小霸王。大周的民风比南楚时期开放的多,他也就越发放肆了。
调戏美人是徐九的日常消遣……可,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惊艳过后,怎么瞧着就那么叫人害怕呢!
沉络向前走了几步,灯火就越发分明。极白的肌肤,极黑的眉眼,鸦青色柔软至极的黑发,望过去连袖口的海棠都有了一种近乎于凌厉的妖艳,惊得徐九连连往后退……这一身气势,压根不是一般男人能有的!
徐九的同伴里头有人立刻发觉不对。这位美人虽然是常服装扮,可是衣袍下摆那隐隐的海水牙子,可不是一般身份的人敢穿的!
那游伴倒抽冷气,狠劲在徐九背后拉扯,“快放手!你看他的衣袍,只怕是大周宗室里头的人!我瞧着,怎么也少不了个郡王!你这篓子捅大发了!”
徐九其实也已经吓得魂飞天外了,可是男人活着就要个面子,鬼使神差的他居然还死撑——“美人儿,你,你哪里人氏?跟,跟了爷,让你吃香的、喝、喝辣的……”
沉络漂亮的凤眸勾着撩人的光,捏着那柄扇子不松手,柔声问,“那感情好。敢问这位爷是何方人士,哪儿来的本事让我吃香的喝辣的?”
徐九被那一眼瞟的魂飞魄散,色令志昏,“爷、爷是汴梁徐家老九,有的是钱……”
“原来是汴梁徐家。”沉络问清楚了名字来历,微微点了点头,突然转头看向徐九的游伴,妃红色的唇瓣缓缓吐出笑意,“没想到,朕这一趟出来的巧。不但能遇到徐家老九,还能碰到你啊……傅开书。”
那个“朕”一出口,立刻所有人的脸都白了。人人面色如土的拥挤成一团乌泱,扑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徐九的眼珠子突鼓了出来,上下牙鬼打墙一样格格打架,他瞪着眼前笑吟吟的绝世美人,已经直接吓傻,木头人一样僵在原地,手上还保持着架扇子的姿势!
——皇帝!他竟然招惹上了皇帝!皇帝未必很可怕,然而周天子绝对可怕!
传言周天子冠世美人,武霸天下,是世上最招惹不起的人物。汴梁西头的铡龙台上血迹还未干,一条淮河,当初将多少汴梁高官的血都冲到了南海!而他,他居然让雀啄瞎了眼,把扇子架到这位周天子脖子上去了!
沉络才不耐烦跟这混账浪费时间,右手打了个响,巷子四面八方立刻传来马蹄铁甲的轰隆隆声响,一个眨眼周围就密密实实围满了羽林卫。汴梁是刚打下来的南楚旧都,又靠着海,治安不如老本营北周。皇帝没傻到私服逛街不带护卫,只不过没让护卫们在眼皮子跟前晃而已。
羽林将军右手握拳抵在心口,全数羽林军齐齐跪下,刀戟的声响整齐划一齐呼万岁。
冰冷的刀刃架在脖子上,徐九两腿直颤,憋不住热热的尿了裤子,下体一阵透湿。然而,比徐九更加震惊的,是跪在地上的傅开书。
傅开书是书香傅家的嫡孙,傅老爷子的长孙。他瞠目结舌的看着皇帝弯腰拾起地上的伞,悠然打开,遮在身畔的女子头顶,只觉得喉咙里黏黏糊糊的,魂飞魄散——这就是大周天子!撬开汴梁大门,屠杀了上万宇文皇族,血染南楚的铁血帝王!就是这位周天子下旨,邀请自家老爷子担任文书院院正和秋闱主考官,却被拒绝了!
傅老爷子执拗,把自己关在府里闭门不出,拒绝和大周朝廷的官员交流。当初老爷子听说楚皇被杀,在府中哭的差点断了气。不顾家人反对在傅家祠堂里替宇文治立了一座长生牌位,添香供奉。大周立国都几年了,老爷子还在府里头自己锄菜种地,不许子孙们吃大周的一口饭,把整个傅家至于周天子血迹未干的刀锋之下!
傅开书嘴里发苦,在皇帝的目光中屈膝深深的跪下去。
傅开书是南楚灭亡前最后一班春闱的新科状元,很有才名,只可惜他这一榜正赶上北周军大肆进攻。南楚皇室捉襟见肘,乱作一团,压根顾不上搭理这些新晋的三甲进士。
大周建国之后重开恩科,以前的新科进士都不作数。傅开书这状元自然也作废。几年来他心里烦闷,才会和徐九一起上街瞎逛。谁知道好死不死的,居然就碰上徐九把皇帝给调戏了!
一个废状元,和周天子连照面都没打过,皇帝却能在灯火阴暗处一口叫出他的名字,傅开书心里凉森森的……汴梁还有什么事能逃出皇帝的法眼?今晚,怕是十死无生。
性命交待在这里也罢,只是傅家怕也要受牵连……
羽林将军的刀已经二话不说举到了徐九和傅开书的脖子上,只要皇帝一个眼色就会砍下。
沉络却扬了扬手示意雷宇晨收刀。那菲薄的眼皮微微半落,目光流若春江,皇帝骤然笑了笑,搂着身侧的江采衣转回身去。
遥遥的,傅开书听到皇帝极好听的声音,轻淙泉水滴上琴弦一般。
——“带上他们,去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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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甲摩擦着足下的石板地,发出尖锐的声音,让人耳膜发麻。
汴梁皇宫规制和北周皇宫一样,皇帝居于正殿太极宫,太子则居于东宫。周天子入住汴梁之后,着手将楚宫重新修缮了一番。傅开书和徐九两人被羽林军押着,踉踉跄跄拖在马后面,一路给狼狈拖进宫。
穿过外宫,越过重重叠叠的宫墙。就看到月影重重,高大繁杂的枝条在月下伸出鬼魅一样憧憧的手指,点缀着雪白玲珑的小花。雨还没有停,地面踩上去有轻轻的水花溅起声响。
傅开书足下才一顿,就被羽林军从背后狠狠搡了一把,“不许张望,走!”
徐九早就吓傻了,几乎是软在地上由两个高大的侍卫拖着前行,鼻涕眼泪淹了一脸,可怜兮兮的望着傅开书。可是傅开书自身难保,根本顾及不着他,只好叹气,低头疾走。
傅开书心中极度不安——皇帝为什么留着他们二人一命,还带来太子东宫?
东宫是太子沉乾的住所,据说,沉乾是周天子最珍爱的儿子。他是大周皇后生的长子,足足疼了三天才生下来。皇后产子的时候北周军和南楚交战正逢生死关头,为了这一胎,皇帝竟然扔下几十万御驾军,一夜疾驰千里,从战场上赶回帝都陪产!太子生的很凶险,若不是皇后咬牙坚持,这个孩子怕是保不住。
小小的婴儿一落地,才擦干净血迹,皇帝就把他包在襁褓里抱出来,让百官们对着一个婴儿伏地跪拜,行谒见太子的大礼。
攻下汴梁后,周天子竟然吩咐内务府先修太子东宫,再修太极宫。据说,东宫建的比皇帝的太极宫还更华丽几分;又据说,皇帝手里有什么好东西,第二天天不亮,就会出现在太子宫里……这是怎样的一种爱重?那东宫太子如今不过九岁,据说已经跟在皇帝身边听政了五年!
这么随意瞎想着,傅开书就踉踉跄跄的来到了东宫。跨过三丈高的大红门,拐过安庆湖的回廊,一间间暖阁和配殿过去,羽林侍卫们在殿外猛然一停,齐齐跪地抱拳,分成两列将帝后迎进了门。
这里是东宫的核心,穿过一片密密的竹林,就闻到茉莉的花香。
东宫正殿的形状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飞檐高高扬起。灯火通明,地上挨着台阶放着一溜溜纱宫灯,廊下新开的虎头重瓣茉莉开的正水灵,很是清心。
远远的听到有孩子的笑闹声,傅开书迷迷糊糊被人架着来到正殿台阶下。打眼一望,居然看到了正殿前的空地上,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在斗摔跤。
侍卫们脱得只剩一件白白的短褂,脸色狰狞,在白粉画成的圈里扭成一团。旁边在有清脆童音在叫好,大殿台阶下的青铜宝鼎上插着细细的线香,在计时。
傅开书被羽林卫押着跪在瓦檐的滴水下头,眼前的石板地像是裂纹青瓷。灯火用石榴纱裹着,特别明亮,逆光看过去刺得眼睛流泪,他只能看到石阶上头的几个人影。
低一点的台阶牙子上席地坐了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不过三岁,金蟒袍朱紫色贴花领子,腰上系着红犀牛皮穗,皮肤嫩的像雪,眉目精致极了。但因为还小,只显得可爱圆润,张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左顾右盼。
看年纪,这应该是周天子最小的儿子——三皇子沉彦。真是白雪堆成的孩子,嘴畔还有小小的梨涡。
再往上的台阶上,另一个大点的六岁男孩双手抱臂岔腿站着,翠色长袍随意撩在膝盖上,看到精彩处一面拍手一面吆喝。他唇色丰艳,眼角一颗鲜红的小痣妖娆撩人,已经有了的风流俊丽的模子——这应该是二皇子沉岚。
再再然后……立于台阶最上,灯火下,身影模糊不清的素衣少年,便是东宫了罢?
逆着光看不清,但傅开书依稀感觉到东宫衣裳极素净,只在袍角细细绘着梅子青海水牙子,薄薄搭在脚面上。粉底皂靴上有银钩玉扣,发着沉沉的光亮。
掌殿女官见帝后来了,连忙迎上前,行了个深深的跪礼,“陛下万岁,娘娘千岁!小殿下们正在斗摔跤呢!”她笑着努努嘴,指着场上扭打成一团的两个武士,“这边儿是东宫殿下的人,那边儿是二殿下的人。”
傅开书这才反应过来,皇帝一直搂在手臂间的那个女子就是皇后!他有些不可思议的对皇后看了又看。皇后梳着细细的狄髻,不算绝色,和皇帝站在一起很不醒目,然而温婉细腻到了骨子里。灵灵的清水模样儿绝对不到二十岁,乍看去,还以为是哪位刚被皇帝开脸的贴身小宫女呢……居然是三个皇子的母亲!
沉络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前,示意司殿宫女不要声张。眼看着摔跤比赛的时间临近结束,武士们纷纷更加卖力,喝吼连连,连背脊上的肌肉都偾张起来。
傅开书暗暗心惊——这么晚了,所有的皇子居然都还在一处玩耍。难不成,全部的皇子都养在东宫?
皇子多,且都是皇后嫡出,日后恐有夺位之争。周天子竟然把儿子们都送来太子处养活,是不是要让东宫亲手带大所有弟弟?如此皇子们长大后手足之情浓厚,而东宫于其他皇子们,便有了一种类似于父辈的威严,是一种长久的威慑和了解。……皇帝这么安排,是为了保护东宫无可匹敌的太子位么?
看来周天子当真是极为珍爱这个儿子!民谚不假——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东宫,是周天子心中无可取代的孩子。
“嗨呀!”
二皇子一声沮丧吼叫打断了傅开书的冥想。二皇子的武士显出颓势,眼看要落败,沉岚又急又恨,在台阶上顿足,“一群干吃饭不长劲的!冲回去,攻他左下盘!还不爬起来!”
粉嫩嫩的小三皇子咬着指头观战,小脑袋左右摇摆,也不知道该给谁加油的好——大哥哥是东宫之主,负责让他吃饱肚子的,当然不能得罪。可是,二哥哥专职弄些稀奇古怪的好东西给他玩,也万万不能得罪呀!
小家伙愁坏了,嘴巴咬的红通通的,好一会儿才憋出来一个“好!”……也不指名道姓是在给谁叫好。摆明就是让两边都受用,两边都不得罪。
半刻过去,二皇子的人马还是败落下来,武士瘫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气。沉岚不甘心,扭头对灯火下的小少年嚷嚷,“大哥哥,咱们再比一回!”
“再比一回你还是赢不了。”灯火下的少年终于出声了,温雅清越,淡淡一抹,在秋日的湿凉空气里很快就散了。
然后轻轻踏足声响起,那薄薄的、绣着海水牙子的袍角缓缓流泉一样从台阶上落下来。灯火辉煌处,少年一根一根纤长的睫毛历历分明。
傅开书倒吸一口冷气,幽幽的灯花在石榴纱里头晃了晃,人眼似乎也跟着花了。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才复又睁开。
东宫微微低着头,素白的衣袖挽在手腕上头,露出细细的手臂。庭院里满树繁华,灯花如落雨,飘摇满地绫罗的影。少年鬓边落着细细的碎发,肌肤如宣纸,眉眼像是清水墨给淡淡撩了一撩。薄皮杏眼,干净的像是新出官窑的白釉,晕开那样一种雪般的清浅。
傅开书只觉得舌头都麻了,扭头去看皇帝,大周天子生的一副石破天惊的美貌,令人望而心颤。那少年东宫还小,尚且远远不及周天子的美色。
然而,傅开书是书香世家,他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画的一手好画。画画的人懂得看人——美人在骨不在皮。东宫的容貌只是长得慢,待到眉目绽开,简直无法想象将会是怎样一副难以描绘的模样。
东宫垂着头站在二皇子跟前,柔声问弟弟,“知道为什么你赢不了么?”
二皇子撇嘴,“我的侍卫武功不如大哥哥的。”
东宫轻轻摇头,“错。武士分三等,我用下等武士对付你的上等武士,败一局。用上等武士对付你的中等武士,胜一局。用中等武士对付你的下等武士,再胜。一共三局,我赢你两次,便赢了比赛。一样的武士,只要调换一下出场顺序,胜负便完全不同。制胜之道,在谋而不在器,武士是棋子,核心还在于你这只下棋的手。”
“忌数与齐诸公子驰逐重射。孙子见其马足不甚相远,马有上、中、下辈。于是孙子谓田忌曰:‘君弟重射,臣能令君胜。’田忌信然之,与王及诸公子逐射千金。及临质,孙子曰:‘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五千金。于是忌进孙子于威王。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
东宫将二皇子有些歪的宝菱花领正了正,手指似有若无的碰着弟弟的面颊,很是温柔,“喏,这便是田忌赛马。今儿大哥哥教你的,记牢了吧?”
教的这么形象,哪里会记不牢。二皇子笑嘻嘻的在哥哥怀里黏糊了一会儿,转头看到沉络和江采衣,立刻振臂高声欢呼,“哇!好多好东西!”
江采衣手上拎着在街上买来的小玩意和小吃食,花花绿绿一大堆。沉络交叠双臂靠在一旁的大红宫柱上,见儿子们冲过来,浅笑着微微直起身。
小三皇子直接从台阶上蹦下,小家伙个头小,收拾的五彩斑斓,跑在地上跟个雪团子一样。他啪嗒啪嗒的滚过来一把抱住沉络腰上垂下的佩剑,蹲在地下任父皇拖着自己走,咯咯咯咯乐得不行。
沉络弯腰把脚边的小家伙一把拎起来,扔进江采衣怀里,小小的肉团子便窝在母亲怀里继续滚着乐,也不知道在高兴个啥。
二皇子则简单直接,双手抢过江采衣手里的东西,撒欢跑开,“谢谢母后!太好啦!大哥哥、彦儿,来分好吃的喽!”
江采衣一时弄不住这几个皮猴子,眨眼间东西都被抢光,呆在原地,“喂岚儿!我没说这些东西……”是要分给你们的……
司殿宫女气急败坏的追在二皇子屁股后头,“殿下!殿下!您还没向皇上和娘娘请安呢!您您您——”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皮的要死,踢天弄井、人憎狗嫌。连皇后都兜不住,司殿宫女和嬷嬷们哪里管得了?
二皇子哪会听司殿的唠叨?这些恭谨礼仪、天家风范对他而言都是穿耳风。……什么父皇母后?那是我爹我娘!我爱怎么撒娇就怎么撒娇,爱怎么蹦跶就怎么蹦跶。小孩子多会看大人脸色啊,知道你心疼,知道你爱,就敢撒着欢蹬鼻子上脸!
二皇子抱着满怀的好玩意儿,蹭到皇帝身边,笑嘻嘻的撞一撞,“父皇,听说有外海小国给您进贡了个布谷鸟座钟?什么时候让儿子瞧瞧呗。”
那玩意儿可稀罕了,像是日晷,却靠三个铜针走数,可以计时,可以报时。时辰到了就有一只绿漆漆红脑袋的木头小鸟从洞里头钻出来,“布谷、布谷”的扯嗓子叫,不同时辰叫的声音还不一样。
二皇子小小年纪,便是有了名的爱打秋风。去谁家串门,谁家都得把好东西藏紧了。这祖宗消息灵通的紧,专挑人心头爱的玩意儿抢,搞得几个宗室们时不时的就要来御前哭诉一番。
“朕有了什么好东西,你总是跑头一个。”美艳周天子指头抵着下巴轻笑,眸底一片柔软,“知道你喜欢,给你留着呢。明天过来取。”
二皇子欢呼一声,笑眯眯的弯起漂亮凤眸,一颗小红痣缀在眼角俏皮的不行,他撒娇着晃了父皇的大腿几下,便抱着那堆好玩意儿去找江采衣了。
几个皮猴子都欢天喜地的闹腾,只有东宫,整肃衣冠,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在礼数行足之后他才缓缓的抬起头来,一举一动温文典雅,那头黑绸子一样的长发拖在腰后,随着抬头的姿势缓缓的铺开。
东宫即使在自己的寝宫里也穿着正经宫装,襟口的盘扣扣的一丝不苟,下袍海水牙子文丝不乱。四周溜纱宫灯明亮,几只秋日的杏花零零散散着怒放,皇帝扶起小小的清雅少年,一举一动都如在画中。
两个小的撒着欢儿,你推我搡的爬上母亲膝头。二皇子和三皇子长得快,尤其是小三皇子,粉嘟嘟贼瓷实的一个肉球,看着人不大,拎在手里分量可不轻。
这两个家伙一气儿压在皇后怀里,江采衣的脸色顿时就有点白了。东宫看在眼里,立刻把小二小三从母亲怀里拎出来,凑过去去在江采衣怀里偎了一下,转瞬就离开了。
江采衣温柔的掖了掖东宫散开的鬓发,母亲手指的馨香温暖沾在耳畔,东宫孩子气的咬咬下唇,几不可见的微笑,白玉似的耳朵尖就有点泛红。
皇帝对东宫没有皇后那样亲热的肢体动作,只是斜斜倚在檀木大椅上。宫人递了茶过来,东宫亲手接过,再递入沉络手中。小少年站在父亲身边,背脊纤细,就显得薄薄素衣有些宽大。微风将他的白衣吹出涟漪般的起伏,鸟儿一样轻盈。他微微的抬起头来看着父皇,长睫下一片温柔。
正殿内灯火通明,窗上用雪色的丝线打成线络子,缀在檐头的黄铜铁马角上。秋末了晚上露水重,凉丝丝的,马上就有内侍搬了暖盆过来,用落地的铜丝罩罩住,整个东宫正殿温暖如春。
前方周天子一家其乐融融,徐九和傅开书被羽林卫押着站在檐下,双腿却又湿又冷,重的麻木。傅开书一开始还惊悸万分,惊恐到了极点反而就渐渐冷静了下来。
旁边的梧桐树叶子像是张开的手掌,黑幽幽的。叶子上有水滴落下来,掉在傅开书的脖子上,寒的他猛然一秫,顿时从骨头缝里头渗出寒意来。
不知怎么的,傅开书看着皇帝一家,骤然就想起来苍月草原上的狮子。
狮子其性狡诈凶狠,大狮子捕来了猎物,并不急着咬断喉咙,而是拖回去给小狮子们玩弄。猎物在掌下捉了放,放了捉,欲擒故纵,折磨的奄奄一息。直到猎物被活活撕碎,小狮子们便在这残酷的玩耍中学会了狩猎。
傅开书从喉头冷到心头——莫非,他和徐九,就是被抓回窝,给小狮子们练手的玩意儿!?
皇帝看也不看台阶下面色如丧考妣的两人,垂眸吹凉了手里的茶盏,也不喝,在手心里头捂着,灯火照在细长的指头上,镀上层薄薄的金,十指无暇,玉一样。他笑瞄了一眼满地乱滚的小儿子,似是很随意的对东宫说,“这回来汴梁,住的习惯不习惯?”
东宫点头,“很好。”
皇帝嗯了一声,唇边带着柔和的笑意,说出口的话却让满殿的人鸦雀无声,“住得惯就好。那么这次御驾回北都,朕就不带着你们了。”
即便东宫少年老成,听到这话眼皮也忍不住狠狠跳了一下,他脸上终于露出点孩子似的无措来,喃喃道,“……父皇?”
他从小就跟在父亲身边,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原以为这次在汴梁最多停留三个月,时间到了,全家人就一同摆驾回北都。哪知道,父皇竟然开口要把他留在汴梁,不带回去了?
几位御前管理大臣守在殿外,听了这话也是面面相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皇上在想什么?东宫虽然早熟,但到底是个不到十岁的半大孩子,就这么撇在汴梁算是怎么回事?
然而心里头再怎么犯嘀咕,几个管理大臣也不敢吱声。皇帝铁血,虽然善于纳谏,但他一旦笃定了什么事情,便不容他人置喙。这个时候谁也没胆子去劝,谁插嘴谁找死。
东宫无措了一秒,很快就镇静下来,细长柔密的睫毛覆着那双璀璨的薄皮杏眼,连小二皇子和小三皇子都安静下来,几双黑溜溜的眼睛转也不转盯着皇帝。
皇帝伸出手去按在长子的肩上,也不施力,红艳衣袖滑在东宫素色白衣的襟口处,连刺绣都映的发赤,沉乾只觉得沉甸甸的力量从肩头直直压到心头去。
“大周朝开国已有几年,但旧南楚的余孽还未清消干净。尤其是汴梁的情况,比北都复杂得多。”沉络的语调温和,但不容置疑,“若是你降得住汴梁的楚人,那么日后接管大周便不在话下。这两年你就呆在汴梁历练历练,朕不在,你便是楚地的王,想怎么施展都可以。等新都城建好,朕再带你们全搬过去。”
“北都的老臣们跟着朕一起打江山,早就认主了,不会服你这么个半大孩子,你日后很难用顺手。自己的班底要自己调教,汴梁是个新地方,你在这里收拢些人,日后都是你的臂膀。朕把金吾卫留在汴梁,随你调遣……沉乾。”那美艳的帝王深深的看着自己心爱的长子,手指更用力几分抓着的他的肩膀,衣袖上牡丹开的如同火焰般鲜艳。
东宫身子狠狠一震。父皇鲜少叫他的名字,小少年不由更挺了挺背脊,双手覆着父皇压在肩处的手,微微施力,攥紧了父亲的每根指头。
“不必担心,朕在北都坐镇,做你的主心骨。趁朕还替你看的了这一摊子,尽管放手去练练罢。”
至此,皇帝突然扬下巴,示意东宫去看下头的徐九和傅开书,“乾儿,猜猜这两个人是谁?”
东宫依言看过来,皇帝华丽的尾睫像是凤羽一样在眼尾轻轻翘起,指尖一根一根搭在儿子纤细的肩膀上,似有若无的轻轻点动,“今晚朕和你母后在街头碰上的。一个是京商徐家的徐九,敢把扇子架在朕脖子上,另一个是徐九的游伴,傅家长孙。”
东宫接口,“啊,傅开书。”
傅开书惊喘。皇帝认得他就罢了,没想到太子也认得他!这父子俩怎么都有这么可怕的好记性!感情汴梁叫得上名号的人全都被他们印在脑子里呢?!
皇帝哂笑,“正是。这俩杀才交给你。随意办,死伤不论,也不必回禀。”
说罢,挽了皇后的手离去。
临走前,小三皇子依依不舍的在皇后左脸右脸吧唧吧唧亲了个够,才被皇帝忍无可忍的拽开。
东宫扯回弟弟们单膝跪下恭送父母,孩子们一溜背脊都挺得直直的。直到帝后身畔长长一队内侍的宫灯光亮逐渐远去,东宫都微微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皇帝和皇后人一走,东宫的院子立刻就清寒了下来。听说东宫的规矩比太极宫还大,连天际的雪白梨花都有种莫名的肃杀严厉。东宫起身,手里牵着弟弟,寒冽目光直刺徐九,“杀才!谁教你的规矩,竟敢直视本宫!”
徐九早就吓尿了裤子,神经都不怎么整齐了,鼓着眼珠子死死盯着东宫,连被呵斥了也不知道赶紧低头。
傅开书连忙将头垂到胸前,暗自叹息。那徐九还真不是狗胆包天直视东宫太子,实在是,他已经吓傻了。
徐九的眼珠子就像死人一样嵌在眶子里不会动弹,直勾勾的发灰,身后羽林卫在他背脊上踹了一脚,徐九就像烂泥一样直接啪嗒摔在了地砖上,浑身骨头散架一样的抖。
东宫双手交叠着走上台阶,月色披霜,他侧侧站在那里,衣角沾着月白色的寒露。
薄皮杏眼看向徐九,“就是你,用扇子架我父皇的脖子?”
徐九牙齿格格打架,眼泪鼻涕一起喷,“千岁爷饶命!小的,小的不知道那是皇上!!小的,小的……”说着,尿湿的裤腿上又是一阵失禁热流。
东宫冷笑,“没气性的东西,净捡软柿子捏,你们徐家都一个德行!蒙州遭了雪灾,你徐家欺负灾民势弱,把新米换成霉米、混着土块高价倒卖,还在事后给御史大夫们塞银子堵嘴……你们以为这事儿瞒得住?本宫瞧着,这京商也该学学规矩了,手里有几个钱就敢在汴梁拿大!你们徐家号称富可敌国,且不知道你们有多富?敌的又是谁的国?”
傅开书暗暗发颤,这东宫可真正阴损,几句话就给徐家带上了大逆不道的帽子,掐的都是徐家命门。东宫收拾徐九是这等手段,轮到自己,只怕也不会手软!
徐九早就已经反驳不了什么,泪涕横流的软在地上看着东宫。
东宫一抬手,“他用哪只脏手碰的父皇?整根臂给本宫剁下来!然后杖毙。明天一早,连手带人给徐家扔回去,免得有人以为我大周连个京商都不敢杀!”
徐九发出恐怖的长长哀嚎,小三皇子年纪小,缩了缩肩膀,爬到东宫的床上窝在被褥里,只露出一对黑漆漆的眼睛。
二皇子不耐烦看这些,抬腿要走,被东宫抓住后领子揽在膝上,“你多大的人了,躲什么躲?一起来办!”
东宫把弟弟抱在膝上,灯火下,清艳的眉目,令人望而生畏。
杖杀徐九,那滩死人就倒在脚边,傅开书是几代传下来的读书人,一阵阵血腥气熏得他快要呕吐出来,膝盖撑不住,软的像面一样。东宫这是在杀鸡给猴看。为了震慑他,开头就来一刀狠的!……这是个九岁的孩子么?如此老辣!
东宫瞥了一眼满地鲜血,摸摸怀里弟弟柔软的头发,“岚儿,你舌头长,明儿记得管好嘴。母后性子软,给她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仔细你的手心。”
二皇子翻了个白眼,“成了成了,我的大哥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知道。你怎么跟父皇一个样,动不动就拿手板子唬人!”
东宫纵容的笑了笑,把下身那海水江牙边抖了一抖,端端的坐在了椅子上,一举一动,典雅温和的如同礼仪范本,挑不出来一毫厘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