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月。
北周後宫,正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好时节。夏日浓郁芬芳,琉璃瓦在阳光中流淌着碎金般的流波。
琉璃锺,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魅紫嫣红繁盛。
各种纷杂躁动在看似平静的红墙绿瓦中起伏,樱桃红、芭蕉绿,六宫红粉佳人们也纷纷在这夏日中盛开的娇艳。
只是娇艳之下,是难掩的烦躁和惊慌。
────蓬莱阁衣妃,已经连续盛宠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皇帝陛下完全没有召幸另外一个女人,不论是几个小仪、小媛、刚刚升了常在的楼清月,还是叶子衿。
除此以外,六宫协理的事务,沈络也渐渐命内务府总管交给江采衣处理。他并不一股脑的交给她,而是循序渐进,让她一边学一边管。
前朝的各位大人在後宫都有眼线,这一举一动都明明白白昭示了皇帝对於江采衣的重视,慕容尚河、叶兆仑也都隐隐坐不住了。
当然,比叶兆仑更加坐不住的,是叶子衿。
%%%%
“容华姐姐,咱们不能再这麽坐以待毙了!”
含章堂里,楼清月闷着气在叶子衿的含章堂里打转,就看到叶子衿若有所思的转着冰碗里的乳酪雪梨,吐出一口气重重坐回木椅上。
她除了攀上叶子衿,被皇上宠幸了一晚,提了常在之後,皇上就连一眼都没再瞟过她!
刚刚提常在那几天,内务府有人猜测着她是不是要翻身得宠了,很是殷勤了几天,她自然也过得舒服。哪里知道皇上如此冷淡,一天天过去,却连提起她都没有一句。
如今,陛下更是每日都去蓬莱阁临幸,她的日子越活越回去了,内务府宫女太监们都对她爱答不理的!
“整整一个月,皇上不但日日临幸江采衣,甚至还总召她去御书房侍奉笔墨,听……”楼清月脸一红,左右看了看,才低声对叶子衿嘀咕,“听御书房外侍奉的小太监说,有时候,皇上甚至会直接在御书房临幸衣妃呢……这麽算来,衣妃承的雨露恐怕远远不止每天一次!这样下去,怕是……衣妃很快就会有喜了罢!”
叶子衿娇憨的面容上带着冷笑,瞥了楼清月一眼,“有喜?就算皇上天天临幸你,你也不会有喜。”
楼清月一噎,郁郁的低头,头顶的青色坠子在地上照出恍惚水波。
皇上他,根本就没打算允许低位嫔妃生育皇子,所以她们这些人侍寝之後……都赐了药。
叶子衿看着她的表情嗤笑,“你有什麽好委屈的?本宫也赐着药呢,那位衣妃有没有赐药我不知道,不过这样下去……”
她冷冷哼了一声,语义不言自明。
如此盛宠下去,一旦江采衣跻身四夫人、或者四妃行列,皇上定会允她孕育皇子,万一生的是个男孩儿,就是皇长子!
到时候,即使是慕容家的小姐进宫,也压不住皇长子的母亲!
“更可怕的是,你知道皇上吧蓬莱阁的名字改成了什麽?”楼清月手压在胸口,姣美的脸略有扭曲,“改成了朝夕阁!”
叶子衿一震,抬眼看向楼清月。
朝夕阁……天长地久,与卿共渡,朝夕相见,不离不弃!
皇上竟然将江采衣的寝殿改做这个名字!……摆明了就是打算和她日日相见,朝夕共度了麽!
想起父亲在前朝的艰难,叶子衿冷冷皱眉,挥开为她捏腿的绘筝,冷声质问楼清月,“最近让你去画兰选侍那里多找找麻烦,你去了没有!”
楼清月绞紧帕子,点头,“小主,嫔妾自然都有去的,只是最近江采衣越发的关照画兰了,不但暗里打点内务府,还点了几个特别机灵硬气的小太监去兰芳苑伺候,嫔妾总是被挡在兰芳苑门外面。”
叶子衿浮起一个浅笑,在柔嫩娇憨的脸蛋上有一丝阴沈,“如此说来,他们二人交好,已经举宫皆知了?”
“是,可……”楼清月思考了许久,小心翼翼的开口,“可是江采衣举止有礼,虽然和画兰有所来往,但并不会十分亲密,只是暗里照顾的多。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江采衣罩着画兰,也不能凭着这个就栽赃他们有私情啊!何况……”
楼清月脸色一红,“何况,後宫里的男子嫔御,只要不侍寝,要紧处都、都锁着呢,根本不能和女子行事……”
叶子衿曾经向楼清月和盘托出过自己的计划────先引诱江采衣同情画兰,再设法捉他们私会,扣个秽乱後宫的罪名!
而楼清月的任务就是有事没事去芳兰苑招惹、作践画兰,促使江采衣和画兰交往越来越密切,如此看来,她似乎是成功了。
可是,楼清月对这个计划却有些怀疑。
自从江采衣管理六宫以来,别的不说,对所有小主後妃们都非常公平。内务府也被她看的很紧,对谁都不偏不斜,按例供奉。那些捧高踩低、欺负人的事情基本绝迹。
就算江采衣多照顾了画兰一些,也只能说是分内的事情,皇上都没说话了,她们有什麽好拿来做文章?
再说,就算是制造机会让他俩独处,那个画兰根本无法行男子事,又如何栽赃到江采衣头上去?
叶子衿只是冷冷一笑,让楼清月在大夏天里感到一阵寒气。
“我自有办法。”
她淡淡撇嘴,“且让他们再密切一阵,我自会找机会除了那画兰私处的锁,灌下催情药,让他俩被皇上亲手捉个人赃俱获!”
绘筝扭头,对楼清月点了点头。
“……小主对这件事如此有把握麽?”绘筝送楼清月出含章殿的大门,楼清月仍然不放心,握着妹妹的手几番询问。
“放心,姐姐。”绘筝的脸在阴影中显得有些模糊,她微微一笑,对姐姐福了福身子,“姐姐,小主做事稳妥,这次定能一击必中,还请姐姐继续协助小主。”
%%%%%
“娘娘,你这几日总是很倦怠贪睡,快起来出去散散身子骨吧。”
嘉宁将江采衣扶起来,都已经过了晌午,却见她还是迷离的揉眼睛。
这几天或许是暑热难消,江采衣总是觉得想睡觉,再加上日日侍寝体力不支,总是要睡到中午才肯起身。
嘉宁是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宫里龌龊阴毒的事情多了,害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她可不认为江采衣贪睡只是什麽巧合。
这些日子,嘉宁将江采衣的饮食用度反反复复查了个遍,却什麽异常都没有。
没有毒,没有药,什麽都没有。
那娘娘为什麽会倦怠成这个样子?
有一回皇上来,折子还没批完的时候,娘娘就靠在皇上的胳膊上睡着了。一度她也曾怀疑娘娘是不是有喜了,可太医诊治过後,只说是衣妃气血虚浮导致困倦。
仔细思来想去,嘉宁过滤掉所有可能性之後,觉得,最近和江采衣时常来往的也就只有画兰,莫非……问题是出在他那里?
嘉宁小心翼翼的问江采衣,“娘娘,您待会儿可是要去太液池边?”
江采衣顿了顿,然後点头。
太液池边,是画兰经常葬花植树的地方,楼清月总在那里堵着画兰和他找茬,江采衣每日总要过去看一遭的。
嘉宁福身,“娘娘,让奴婢陪你去吧。”
她倒是想要亲眼看看,这个画兰有没有给娘娘吃些、或者喝些什麽怪东西?她浸淫内宫多年,这个画兰如果身上藏香、水里下毒,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江采衣看着嘉宁的脸色,微微笑了,“嘉宁,我知道你担心什麽。画兰从来都是一个人,本宫吃的喝的都是用自己宫里的,他应该做不了什麽,或许是夏天我自己犯困罢了。”
嘉宁依旧固执,江采衣看了看她,也就随她去了。
%%%%%
江采衣走出寝殿,来到朝夕阁的庭院,此时阳光艳丽的刺眼。
几声开朗娇笑在朝夕阁里倾洒,嘉宁看去,笑道,“今日有些风,秋菱她们这几个小丫头前几日剪了风筝,正耐不住,赶着这会儿出来放呢!”
江采衣定睛看去,朝夕阁分花拂柳,院子里开着金黄的桂花,甜香委地。
一片灿阳里,秋菱和几个年纪小的丫鬟们你追我赶的拽着绷紧的风筝线,精美的老鹰风筝随风上青云,在朝夕阁湛蓝的天空上飞翔。
秋菱看到江采衣,嘻嘻哈哈的冲她招手,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眼眶微微发酸,江采衣噙着笑,举起手,也冲那无忧无虑的可爱小姑娘招手。
她对於秋菱,总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偏爱。她那麽阳光那麽活泼可爱,总是精力充沛,有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倒映着天真和纯洁。
就像,就像一个健康的、活泼的玉儿。
她多麽希望,玉儿也能这样奔跑在阳光下,举着高高的风筝,笑声在风中挥洒,写意人生,无忧无虑。
她才十九岁,为什麽觉得整个人都在苍老,黑沈沈的,疲乏不堪?
“嘉宁姑姑,你照顾好娘娘!”
秋菱一面招手,一面手忙脚乱的扯着风筝线,银铃一样冲嘉宁姑姑笑喊。
江采衣展开笑面,不舍的看着秋菱,一瞬间心头暖流淌过。
那时候,玉儿对她说,姐姐,你要好好的。
风吹过一树一树的桂花。
她的玉儿,人生中最後一句话是,姐姐,你要好好的。
自然是要好好的,即使噙着泪,怀着恨,带着无法填补的思念,也要好好的。
不会负你,不会负你。
江采衣看着秋菱手上的风筝,似乎它托着她的思念,遥遥冲上云霄,将她的痛都带高了,带去天空,带给她的玉儿。
“哎呀!”
正欣赏着风筝,却见几个小姑娘叫了一声。
风吹大了,几个风筝线绞在一起,秋菱她们在地上怎麽扯也扯不开。那几只风筝做的又大又沈,搅在一起,风托不住,就倒栽葱似的坠了下来!
好巧不巧,几只风筝就掉在了朝夕阁的顶上,被琉璃瓦卡住了。
“这怎麽办?如果硬拽,一定会把风筝拽坏的!”一个叫璎珞的小宫女眼巴巴的看着卡在房顶的风筝。
这几只风筝都是她们辛辛苦苦扎了好些天竹骨,用最好的锦缎糊的,好不容易才拿出来玩一下,可不想就这麽废了。
秋菱想了想,挠了挠头,“要不然,搭个梯子去拿下来?”
几人纷纷赞同。
由於侍卫不能进入寝宫内院,秋菱就准备找个太监去,却见那璎珞早已经耐不住,搬好梯子就要爬。
“喂喂喂!”
嘉宁远远看到了立刻拦下,“璎珞,你前几日才崴了脚,房顶那麽高,你摔下来如何是好?”
这时候秋菱一挽袖子,“我去!”
秋菱向来好动,爬树比猴子还灵活,她扯走璎珞,蹭蹭蹭就顺着梯子爬了上去,嘉宁和江采衣都来不及阻拦。
几个人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秋菱的身影,她们连忙站的远了些,就看到那几只一人高的风筝已经快将秋菱的身影淹没了。
秋菱蹲在房顶,用剪刀将缠在一起的线剪断,然後一只一只扔下来,璎珞她们连忙接住。只一会儿的功夫,她就蹭蹭爬回梯子,安全落地。
江采衣扶着额头,摇了摇头,正想斥责两句,就看到几个小丫头欢天喜地的捧着风筝重新穿线去了。
“算了,总归以後小心些。”
嘉宁板着脸教训了她们几句,这几个宫女却知道江采衣和嘉宁都是温和性子,像小麻雀一样吱喳了几句就嘻嘻哈哈的玩去了。
风卷着落花,落在裙子边。
“今年桂花开得好,很香呢,等入了秋,就可以酿桂花酒喝。”
嘉宁扶着江采衣的手出了朝夕阁,只是走不远,江采衣突然回头,微微皱了皱眉。
“娘娘?”嘉宁见她疑惑,连忙停住脚步。
“嘉宁……”顿了顿,江采衣沈吟,“你绝不觉得,桂花有些太香了点?”
%%%%%%
一季雪白的梨花,开了春天,再开夏天,整个太液池边如同下雪的湖堤,远处精致宫阙楼阁在水面上找出倾斜的影子。
太液池边,画兰还没有来,於是嘉宁收拾了石桌,摆上自带的茶点。
太液池边除了梨树,又多出来不少木槿花,在白色梨花中灿若霞光。
“娘娘,喝点明心茶。”
嘉宁沏好了一杯热腾腾的药茶,放去江采衣手边。这药茶是太医院医正开来的房子,用於调理江采衣气血虚浮的症状,她找了好几个太医反复确认过,的确温补,对江采衣很有好处。
江采衣顺从的接过来,顺从的抵在唇边。
……这个嘉宁姑姑,她总是无法拒绝。
她本来想要冷落嘉宁,最好不要彼此牵扯,她本就是为了报仇入宫,何苦连累别人?
哪知道,这个姑姑事无巨细的缠着她,围来绕去,让她每每无法拒绝,而且,嘉宁身上总有种气质,让她觉得有点像……娘亲。
她真的喜欢嘉宁,喜欢朝夕阁里的每一个人。她总是很容易被纯粹的善意和温暖打动,深深的喜欢,然後……失去。
……想个办法,让嘉宁出宫,嫁个好人家吧……
这麽想着,举起杯子正要喝,就听到一声浅淡的男嗓。
“娘娘,我若是你,绝对不会碰那杯茶一根指头。”
江采衣一惊,扭过头去,苍苍满目的梨花间,清秀的白发男子抱着一包梨花瓣,发丝如霜,淡淡看着她手里的明心茶。
画兰缓缓走过来,连一眼都不看那杯茶,眼角眉梢如同冰雪,径自走去梨花树下。
嘉宁大惊,连忙取出银针试了又试,闻了又闻,却怎麽也没有发现这茶有什麽异样。
“娘娘……”
犹疑的看着江采衣,嘉宁连忙追去画兰身边,“画兰公子,你说,这茶有问题?这是太医院医正开的明心茶,里面都是温补的药材啊。”
“我知道。”
画兰淡淡的看了一眼嘉宁,“我入宫之前学过医,明心茶的味道,一闻就知道。”
嘉宁急道,“画兰公子,娘娘的茶是奴婢亲手熬的,茶具、煮水都不假他人之手,绝对不可能掺杂其他东西,请公子告诉奴婢,这茶里是不是被下了毒?怎麽下的?”
“茶没有问题。”
画兰终於转过身来,白发在阳光里展开散落,他这几日得了江采衣的关照,终於养出了些肉,不再是骷髅一般清瘦如竹的姿态。
“有问题的,是这些花。”
他淡淡的说,掐下一朵木槿花,递至嘉宁的眼前。
木槿花开,盛烈而芳香,在阳光下舒卷,粉紫的嫣红的,被阳光晒得仿佛绸缎,灿若云锦。
“明心茶里都是温补的药,木槿花单看也没有问题,可是一旦明心茶里掺了木槿花粉,便是一种慢毒,太医也诊不出来。喝一次两次不打紧,长期喝下去,能要人命。”
画兰将茶杯放在石桌上,一阵清风拂过,木槿花动,花粉在阳光中异常清晰,缓缓随风飘落,落入茶水。
“最近一直起风,娘娘又喜欢来太液池饮茶,也不知谁在这里种了这麽多木槿花,只要起风,就有无数木槿花粉落入茶水。”画兰淡淡一笑,“娘娘,你再喝下去,只怕总有一天会睡到再也醒不来。”
嘉宁脸色天青咬紧牙,重重拍响桌面,“楼清月!”
这里的木槿花是楼清月种下的,她亲眼见过!
其心可诛啊!何等冷毒的心思!
楼清月总在这里堵画兰,所以很清楚江采衣的习惯。她只怕是早早就筹备好了这些花,种在这里,打算神不知鬼不觉的要江采衣的命!
“娘娘,这件事……”
“到此为止。”江采衣心里一扯,深深吸气,将那杯茶倒入泥土,“茶是咱们自己带来喝的,楼清月只是种了花,她有一百种借口脱罪,这件事,咱们奈何不了她。”
“奈何不了她,总也要敲打敲打!”
江采衣低低嗯了一声,将心头莫名其妙的不安压下去,对画兰道谢,“公子,谢谢你。”
“不谢,奴才只是还娘娘这些时日来的照顾的恩情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转过了身去,拂开地上的泥土,将一片一片的白色梨花收入怀中。
他就这麽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葬花种树。
等着,他心爱的人。只是那人,再也不会回头看他一眼。
杏花疏影中,男子的背脊瘦削而孤薄。
“谢谢你。”
江采衣走去,说了许多个谢谢。
“画兰,谢谢你。”
画兰不明所以,转过头来,“娘娘,说一个谢谢就够了。”
她摇头笑,“不够。”
第一个谢谢,是谢你救了我一命。
第二个谢谢,是谢你有这麽一头美丽的白发。是的,美丽。
第三个谢谢,是谢你让我知道,原来可以如此坚持的爱着一个人。
而我的心底,也有这麽一个人。
蒹葭,我虽然不能做你的爱人,但是这并不代表我没有在爱你。
此生此世,只能默默,爱着。
%%%%%%%
大雨倾盆。
夏日总是颇多雷雨,而今日还没到晚时便电闪雷鸣,阴云滚滚的压下来,一把黑幕遮住晚霞,黑不见五指。
轰鸣声仿佛从地底传来,震得地砖隐隐发颤,窗外狂风呼啸,忽然一阵刺目白光,闪电如蛇照亮了朝夕阁的桂花树,一瓣一支都清晰可辨。
“娘娘,好大的雨。”
嘉宁连忙关好窗,只觉得心神不宁。
朝夕阁前悬挂的数十盏巨大宫灯在风中摇摆被雨水浇熄,被风吹的烛火仅剩一线昏黄,在风雨里飘摇不定。
总是有种莫名的心慌意乱感。
巨大闪电劈裂黑雾,刺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扎的人脑袋痛。
江采衣对着烛火思考问题。不多久後,就是皇上举办的大猎,到时候……江采茗一定会出现在猎场,她会用什麽手段博得皇上青眼,谋求进宫的机会?
要不要……帮她一把?
江采衣抚摸着桌上烧的旺盛的粗大蜡烛,五指收紧。
烛火微微一条,青白闪电将她的脸映出青白颜色。
一股微微的焦味传来,伴着浓烈的桂花味道。
江采衣眼皮微微一挑,猛然抬头!
不对!
窗外那麽亮,红亮红亮,仿佛有什麽东西在燃烧,地板发出灼烫的温度,窗户缝里,窜入橘红色的隐隐火光!
心底翻涌出不可遏制的恐惧,头皮一层层发怵,寝殿里只有江采衣和嘉宁两个人,两人对视一眼,却已经来不及!
巨大火焰仿佛火球,瞬间呼哗而起,将朝夕阁埋葬!
“不好了!朝夕阁走水了!”
“娘娘!娘娘和嘉宁姑姑在里面!”
巨大火光冲天,阵阵木头和绸缎的焦味从火光中传来,雨水也浇不灭这样巨大的火!何况夏日的雨本来就是大白雨,一会儿功夫也就小了,火势却越来越大!
太监宫女们惊恐的聚集在殿外,背水扑火,却怎麽也遏制不住这样狂烈的大火!
朝夕阁如血灿红,被烈火笼罩,染红了乌沈沈的天际,劈啪之声霎时间不绝於耳,琼楼玉宇付之一炬,遥遥倾塌。
%%%%
“娘娘……娘娘,你干什麽!”
嘉宁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巨大火柱从房梁上塌下来!滚落无数火焰。
江采衣将榻上唯一的一床锦被扯下浇上了水,裹在嘉宁身上,不顾她的挣扎,反手手肘狠狼的撞在嘉宁的背上,将她打离开那节燃烧的滚木!
黑烟呛得人说不出话,江采衣捂住口鼻,在地上滚了一圈,躲开那节原木,一手揪着裹着水被的嘉宁!
“娘娘!这被子要裹在你身上!”
嘉宁还没有叫出声,手腕就被江采衣的指甲紧紧掐入,几乎见到血肉!
“别废话,走!”
地上被赤炎烧的仿佛炭火,嘉宁挣扎着想要解开水被,江采衣眼睛一眯,带着强烈的煞气,抓起一旁的玉珊瑚狠狠击打在嘉宁的肩肘处!
“娘娘!”剧烈痛楚传来,骨头崩裂了,嘉宁疼的身子一弯,再也没有反抗江采衣的力气!
她就这麽被又拖又拽的,来到鲜红火舌狂烧的门口!
前方的雨气透过火墙穿来,整个宫殿发出吱吱哑哑不堪重负的声响,火光外有混乱的身影闪电般的奔忙交错,可是无论怎麽泼水也救不了这大火!
“娘娘!娘娘你千万不能独自留在这里!娘娘!”
嘉宁哭着,泪流满面,哑声喊,脸上却又狠狠挨了一巴掌!
“闭嘴!听话!”江采衣没空和她罗嗦,拉起水被裹紧她,用尽所有力气狠狠一推!
“────娘娘!”
凄厉声响传来,嘉宁裹在被子里被推出了火墙大门,滚落在灼烫的青石台阶上!
她连忙挣开被子,拼命要冲回燃烧的朝夕阁!
“娘娘,娘娘还在里面!”
嘉宁逆着风呼啸,手足并用的掰开太监们阻拦的手臂像殿内爬去,夹带着雨的风如同强鞭抽打,强烈的桂花香气冲天,满宫的人乱成一团。
精美的雕花大门被火焚成灰,发出咯吱的一声响,紧接着殿门坍塌,在青石台阶上重重砸出火星。
“侍卫呢?快叫侍卫们来啊!”
嘉宁大声嘶叫,殿外的铁甲侍卫们齐齐包围在朝夕阁周围,背水批毡,准备豁出命去救人!
“嘉宁姑姑!门塌了!没有可以进去的地方啊!”
耳边是杂乱的呼喊。
大火冲天,沈重的琉璃瓦眼看就要压垮整座宫室,朝夕阁的宫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在雷电雨水中仿佛一只痛苦呻吟的巨兽,就要散架!
%%%%%%
帝寝宫。
周福全听了朝夕阁传来的消息,登时脸色大变,不顾阻拦冲入帝王的寝室!
“皇上!皇上不好了!”
沈络还未就寝,一手只在颊侧,也不抬眼。
“说。”
他淡淡出声,身上笼着素色深浅不一的轻纱长长的袖弥漫开来,仿佛安静极了的雾,他坐在高高的金竹节烛台中间,垂眸看着手里的书卷。
“皇上!宫里走水了!”周福全连气也喘不上来,却见皇帝只是缓缓翻过去一页。
“朕说过,什麽事都不许来打搅。这麽点事……你是来找死的?”
沈络冷笑,指甲轻轻敲了一声桌面,目光依旧停在书上。烛火将他袖口的繁花落尽的合欢花映清晰婉转,长发随意挽了素色缺月簪子,淡烟流水画屏幽,生生一种艳枝春透的倾国色泽。
周福全慌得连忙跪下,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淋得透湿,“皇上!是朝夕阁走水了!衣妃娘娘一直被困在火里!现在都还没出来!”
“什麽?!”
高大优美的身形霍然起身!
周福全感到年轻的天子在那一刹间浑身迸发出的剧烈撕骨的煞气!
%%%%%
沈络赶来朝夕阁门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火光冲天,红雾般灼亮升腾摇摇欲坠的宫殿。
大火发出哔哔啵啵的吞噬声响,焦黑的气味从大火中传来,地面都被烧的烫手!
“皇上……”
闻讯赶来的叶子衿、楼清月等人均艳妆无暇。而楼清月更是梳了精细的飞天髻,几个红粉美人嘤嘤哭着挤在朝夕阁庭院,慌乱的指挥着灭火,却丝毫不见成效。
几个侍卫泼命要冲进去,却都被大火逼退,沈络眸子一沈,一手搭上了从台阶上踉跄退下的侍卫的肩。
“皇上!”
周福全惊叫!就看到沈络一把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刀!
“皇上!你不能去啊!朝夕阁就要塌了!”侍卫看他身影漂移,连忙冒死跪下拖住帝王的腿。
沈络劈手扇开他,飞身而去,火光带着烫热扑面而来电光石火间,他揽衣踏前一步,手中短刀一扬,对着燃烧的窗棂一举劈下!
就连台阶下数米外的侍卫们都被这一刀激得毛发森立,不禁死死按住握刀的手指,骨骼发紧!这一刀雷奔电掣,一往无回。一柄侍卫常佩的锋锐短刀,竟然在短短两尺距离中劈出了破空厉啸!这一剑,就算连整个宫殿一起斩落,也是决无顾惜!
北周的天子伸出手去,丝毫不避狂烈妖火,五指如铁爪撕开了整片窗棂!
巨大气浪扑来,有如天河倒倾,白浪滔滔飞流,窗内,是一片腥红火焰!
叶子衿、楼清月她们瞠目结舌,不敢置信的看着沈络毫不犹豫,冲入火海!
骄阳似火,寒刃如霜,火光掀起他绯色的衣摆,漆黑的长发隐没在火中。
“江采衣!”
他唤她。
雷声隆隆,闪电劈裂天空,他的声音穿透了火海,滚滚热涛扑来。
沈络踢开落下的火柱,滚落的火球,终於在一个黑烟弥漫的角落,看到了她。
她睡在浓烟里,不知生死。
火势太大,浓烟扑入口鼻,他看着她,每一举手、一抬足,都仿佛背负着泰山五岳一般艰辛,丹田里越发剧烈的疼痛。
为什麽,会痛。
某种剧烈的东西在胸口挣动。
她不知道会不会醒来,她好像一个惶然的小动物,缩在火中,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烧到消失。
“江采衣。”沈络唤着,挥开了浓雾,将她抱起来。
怀里的姑娘动了一下,睁开迷离的眸子,眸如秋水泓,黑白分明。
火舌填上衣袖,肌肤都在隐隐发烫,头顶是红龙似的烈焰。她眨了眨眼,手指抓紧了他的衣袖,低低哑哑的吐出两个字────快走。
一眼淬火,半昼幻梦,经年灼痛。
被她碰过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到疼痛,沈络揽她入怀,回身一掌拍去,掌风带着凌厉呼啸将窗口的砖石打穿!
那身影仿佛穿过火烧云的利箭,气势凌厉霸道,杀机四溢,动静间飞速转换,绕开层层大火,飞身而出!
刹那,燃烧的宫阙在两人身後坍塌。
一时天地寂静,众人耳中只有嗡嗡轰鸣。
他们的天子怀中抱着纤薄的女子,仿佛在默片中一般,衣摆在闪电中拖出艳丽的尾迹。
皇上动了内力,飞身而出的刹那,巨大磅礴的气浪随着他的动作迸发开来,连不懂武功的人都难受之极,几个武艺高强的侍卫更是脸色一白,几乎当场就要吐出血来。
帝王的手指扣在江采衣的头顶上,紧紧压着那一颗小巧的头颅。
她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口,朦胧间睁眼看去,头上是针豪般的冷雨和阴浓的天空,而他襟口的绿色宝石如同一汪碧色的水,幽艳而清冷。
如同一步一湾泉水,仿佛月弧泛光,绿色的,微明微暗的光芒。
%%%%%
将江采衣放下地,早有懂医的太监赶来,伸手去探她的口鼻,却被沈络握住手扳开。
“她没事。”
美貌的帝王淡淡的说,凤眸略略发寒,那太监连忙垂头退下,不敢再碰她。
沈络转过身去,雨丝滑过长发,周福全连忙赶来以白绢擦拭帝王被火熏黑的指尖,一面抹眼泪一面替他打好伞。
嘉宁赶去扶起江采衣,她咳嗽了一阵,冷雨一浇,顿时清醒了许多。
“娘娘,是皇上救了你。”
嘉宁紧紧抱住江采衣又哭又笑,“娘娘,皇上亲自冲进大火救了你啊!”
“我知道……我知道。”
江采衣应着,转过头去。看到沈络正在低头擦拭着手腕,此时大雨已经过去,却仍然有冰凉的雨丝,顺着他衣摆的刺绣蜿蜒滑落。
他站的很近,面色平淡,漆黑的睫毛,月光下一双仿佛含着春光的眼睛,却好像隔一程山水,和她坐望於光阴的两岸。
不懂。
她真的不懂。
他为什麽……
目光骤停,江采衣顿住。
一只摇摇晃晃的萤火虫,在风雨里仿佛举着一盏幽幽孤灯,吃力的飞着。
它似乎是太冷了,想要拼命靠近火焰,摇摇晃晃的朝着燃烧的火堆飞去。
“哎呀!”
叶子衿厌恶的惊叫了一声,举起手随意扇打,那只小虫虚弱的扑腾了一下,就掉落在泥水里,尾巴上的火焰熄灭了,只是一只丑陋的,再也不会发光的虫子。
江采衣缓缓的挪动双腿,挪入泥水里,将它捞起来攥入手心里。
姐姐,我会变成一只萤火虫。
我不会走远的。
春日堤柳,一年一年开春,一年一年落花,再也没有玉儿。
那麽她就算死了,又怎麽样呢?
又怎麽样呢?
火焚的恐惧,冰冷的雨水,江采衣背对着众人,握紧那一只小小的虫子,弯弓身体,咬紧牙,泪流满面。
远处火焰烧的更高,热气扑面而来,夹带着清冷的雨丝。
一冷一热激来,她冷的牙齿打颤,却紧紧握着手里那只死去的小虫子。
%%%%
突然,湿冷的雨水骤停,雷光也似乎被什麽遮住,有人以不容置疑的姿态站在她的头顶,替她挡去瓢泼大雨。
前方火光粼粼,江采衣抬起头来,面上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沈络,站在她的面前,长发湿润,肤如白玉。
一柄紫竹骨伞撑在手间,他肩膀上有凉雨打落在丝绸上的浅浅晕开痕迹,雨滴从伞面上九枝墨色翠竹的光滑釉面上滑落下来,在几根竹骨顶端挂下串串银色的珠帘。
沈络挥退了侍卫和嘉宁,弯下身,将她拉起来。
他的怀里有雨水的湿气,庭院里是大雨浇透了焦木的气味。
那伞并不大,不够遮掩他们两人,她却再也没有被雨丝溅上一滴,帝王的背後被水沾湿,却只是倾斜着伞,将她护的妥帖。
“皇上。”
她闷闷的叫,沈络低下头来,柔软的唇瓣抵上她的额头,是她从来没有领略到的温柔。
“没事了。”
他说。
“朕来了。”
他的衣袍下有泥水溅上的黑点,可见他是一听到出事,便弃了帝辇徒步赶来。
美丽的帝王的长发披散着,像一朵黑色的芙蓉在水流里散开而落,青色的莲花开在袖口,还隐约沾着被火舌烧灼过後的黑青。
春山如笑眉如语,秋水为神玉为骨。
这是北周的皇帝陛下,他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笑语杀机,人命蝼蚁,这是她的丈夫,也是後宫许许多多女子的丈夫。
可竟然是他。
怎麽也想不到,是他。
方才,在火中,她那样惊恐,有一霎那,炎热舔上脚踝的时候,她真的满心满眼都是恨!
恨她还没有来得及报仇,恨她还没有亲手手刃江采茗,恨她还没有亲眼看到仇人在眼前凄惨辗转,她慌乱的火场中乱窜,胃里、喉咙中中窜上一阵阵狱火灼烧的痛楚,比满室呛人浓烟和狂火更令她痛苦!
偏偏痛苦中,又生出一种隐隐的渴望的安然,她仿佛在烟火中看到了娘亲,看到了玉儿,看到了蒹葭。
有什麽极快的影像在眼前飞奔而过。
透过茫茫红色,她仿佛看到了春阳下碧波万顷的旭阳湖,还有家里的庭院里,千丝万缕的绿色柳枝绸缎一样温柔,树下的藤椅中,玉儿笑着低头卷起长长的柳叶,然後就吹起了悠扬的小调子。
而娘亲……娘亲手里搭着衣服,满目温柔的看着她,岁月比流水更美好。
恍然间,蒹葭也在那里,银丝如雪,朗声笑着,华丽的尾鳍滑动着水面仿佛轻纱一样透明而晶莹。
真的好想就这样走过去。绿柳安然,馨香温暖,她想和他们在一起,永远也不要分开了。
真的真的永远都不想要再分开了。
可是,她又怎麽能死?怎麽能死?
她答应了玉儿,要好好的。
世事沧桑,岁月流转,不管面前的抉择多麽的痛楚艰难,不管内心如何的疲惫无奈,她始终记得,她曾经如此承诺过心爱的妹妹。
江采衣就这样迷惘的蜷缩着,一面恨,一面渴望,心在冰冷与烈焰中沈浮,恨不得化作厉鬼去向仇人索命,又恨不得就此死去,将一切灰飞烟灭。
然後,燃着火焰的窗棂就那样被人掌风破开崩裂,她看到在漫天火焰中飞散开艳丽的红色火星!
半天红光,废墟一片,她的夫君从火焰的缝隙中出现,妃色的衣漆黑的发,连地都是灼烫热的。
她的手腕被他扣着,口鼻被他捂着,她整个人缩在他的怀里,从漫漫大火飞身而出,落入宫殿外那一片清凉雨雾中。
这一生,从来没有人为她这样赶来。
这一生,从来没有人在这样要命的时候对她说,没事了,我来了。
这个初见就令她惊艳却也恐惧的男人,在夺命的夜里为她而来,为她驱赶了生命中的冷雨和暗夜,将她一手拉出夺命的泥潭。
“皇上,”
她低低的又叫了一声,就感到沈络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
是谁家男子,他的手臂如何能有这样刻骨铭心的温暖?
沈络垂着浓密睫毛,伸出手去,将江采衣死死攥紧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里面躺着一只湿冷丑陋的虫子。
而她,在那般狂烈妖火中都不曾掉一滴眼泪的江采衣,在众人背过身去的瞬间,握着一只死掉的萤火虫,哭的泪流满面。
这少女,为什麽会有这麽痛楚心酸的模样。
一种莫名的悸动从此刻开始深植心间,恍惚而朦胧,周身纵有瓢泼大雨也不能痛断割舍。
“江采衣。”
沈络开口,声音低沈而魅人,雨水中带着模糊。
江采衣,是他为自己挑选来,费心培养的储後。
他喜欢她的坚韧,也欣赏她宠辱不惊的韧性。入宫许久,他盛宠过她、冷落过她,三宫六院之中只有这一个女子有令他赞赏的秉性,有他不讨厌的容颜,有值得培养的资质。
他希望的皇後,应该在这个时刻迅速站起来,挺起背脊严查火灾起因,威严御下,将嫌疑人员全部拘禁,杀也好刑也好,总归不应该蹲在那里,哭的像个小孩子!
这不是他所希望的模样。
他要的是一个合格的皇後,而不是一个软弱的女人。
可是。
可是对这个女人,他却无法强加任何应该。
沈络轻轻笑了,漆黑的眉目弯起来的时候,有种似乎对什麽很无奈的样子,却又带着浅浅的宠爱的笑意。
他弯下颈子,将一脸雨水,连清秀也谈不上的狼狈小女人给搂紧了,侧头吻她湿凉的眼角。
语调轻的柔的,似乎怕碰坏了她。
风摇荡,雨蒙胧,翠条柔弱花头重。
“被什麽东西戳动痛处了吧,一只小虫子也值得哭成这样。”
他举着伞,牵着她来到梨花树下,一片一片花瓣被雨水打落了,积在地上。
几宫嫔妃呆在原地,叶子衿娇憨的小脸几乎已经扭曲,差点扭碎了手里的锦帕。
沈络看江采衣蹲下身去,在湿润的泥土里挖了一个小洞,将那只熄灭了灯火的小虫轻轻放进去,用心埋葬。
“江采衣,你……”
他刚刚开口,她却突然飞扑而起,双臂紧紧搂住了他的颈子!
她搂的那样紧,那样用力,她的脸颊紧紧抵在他的颈窝里,似乎在凝聚着什麽力量!
沈络一动不动,举着伞,静静站着任她搂抱。
这个姑娘,浑身颤抖,牙齿打战,她揪紧了他的衣服,小口小口喘息,发出低低的,近乎於痛楚的哀泣。
……他本来应该立即推开她。
一个小女孩般哭泣撒娇的嫔妃,并不是完美的皇後人选,不配被他继续栽培。
可是。
可是。
她抱着他,将所有的重量、所有的难堪埋入他的怀中,她此刻只是个女人,他的女人。
“没事了。”
沈络微微轻叹,湿润的手指扣上她微微颤动的後脑。
怀里的姑娘挣动了一下,抬起眼睛,那一瞬间他几乎看到了她的心底。
“皇上,请再说一次那句话。”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目光如同黑夜里燃烧的火,炯炯发亮。
“没事了。”
“不,不是这一句……”她更紧更紧的搂住他,似乎宁愿放弃呼吸,也要再听一次。
沈络就微微笑了,这时候雨已经停歇,云散天开,露出了傍晚霞光流艳相皎洁,他在伞下,漆黑的长发绯色的龙袍,仿佛妖艳舒展的海棠。
他缓缓说,轻缓温柔,“江采衣,我来了。”
是了,就是这一句。
她觉得心底被什麽填满了,温暖的,火热的,让她眼眶发酸,几欲落泪。
似乎等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就是为了这一句话。
她似乎用了一生的时间在等待,就为了等到有人能在这样的境地里,毫不犹豫的对她说这三个字,我来了。
为这三个字,她也要为他做一个好的嫔妃,忠诚的,忠心的。即使无关爱情,也不离不弃,永在君前。
这是她的夫君,对她有再生的恩情,他哪怕要她去做替死鬼去做盾牌,她也不会犹豫。
他的手臂湿润,有力的透过她腰部的肌肤稳稳传过温热,她紧紧的抱着,即使知道这样如此失态,她不愿意放开。
从来也想不到,这个男人的怀里竟然让她感到如此安全,她被用心保护着,似乎什麽样的风雨也吹打不到。
江采衣动了动嘴唇,悄悄将唇印在他襟口的绿色宝石上,默然的说着,陛下……谢谢你。
许多年後,时光温柔经过,那麽多人来了又走。
她从不曾忘记,在这样的一个雨夜,是他赶来,给了她生的希望。
就是这样,用青色丝绦挽就了心结,雨丝水光潋滟了双眼,他是她一生的水源。
愿我如星,君如月。
%%%%%
这大火来的蹊跷,差点要了江采衣的命,自然不可能不查。
周福全很有眼色的搬来华丽的木椅,就见沈络手掌一翻,将采衣抱上膝盖,垂眸很是仔细的替她擦着受伤了的皮肤。
叶子衿和楼清月以及几个低位嫔妃尴尬的站在一旁。皇上没有赐坐,她们自然只能站着。
楼清月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恶狠狠的瞪着被抱在帝王膝盖上的衣妃。
……真恨不得被火烧的是她自己,才可以如此溺爱的被帝王抱着。
太监侍卫们来来往往忙乱灭火,一个侍卫抹掉脸上的黑灰,单膝单手点地,“陛下,这火水扑不灭,怕是……有油!”
江采衣微微一动,直起身来,缓缓走下地。
她的脸色苍白,但是依然平静,似乎那瞬间的崩溃已经愈合。
沈络放开她,就见到那单薄的身影独自走去大火狂烧的朝夕阁,仰头看着染红半天的火焰。
那有着清凉黑眸的姑娘定定站在火焰前,声音稳定,“用沙土灭火。”
侍卫们领命而去,一袋袋沙土背进来,飞扬而上,压灭了升腾的大火,橘红色的火星一点一点熄灭。
火烧的蹊跷,朝夕阁人并不多,如果有人纵火,一定会被发现……可是从头到尾,侍卫、太监和宫女们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员点火。
江采衣扭过头去,就看到沈络淡淡垂着睫毛,洁白手指上染着黑灰,从无数焦土中抽出一根长长的铁针,铁针从腰部被掰弯曲,形成了一个倒钩的形态。
“恐怕,这就是原因。”
沈络用指尖托着它,周福全连忙上前将灰烬里的铁针擦干净。
江采衣接过来一看,顿时清醒,猛然抬头看向沈络。
美艳的帝王勾了勾嘴角,擦干净双手,交握起双臂。
……那是,避雷针。
有人偷偷的将朝夕阁的避雷针掰弯了。
夏天雷雨交加,闪电频发。而这个被掰弯的避雷针,针尖向下冲着房顶。雷火劈上它的时候,顺着弯折的铁针传导,很容易打中房顶!
而朝夕阁是用檀香木建的,引起大火并不意外!
不止如此。
……为什麽大雨浇不灭这火?
江采衣摸着地上略显腻滑的雨水,雨水中带着桂花香味……她顿时明白了。
有人在朝夕阁抹了油,雨水浇不灭油燃的火,而闻这味道,应该是桂花头油。
“可是……什麽人能如此明目张胆的在朝夕阁抹油?”
江采衣左思右想,仿佛在迷雾中抓住一点点线索,又很快绕开。
心底隐隐不安。
手指被缠住,她转头,沈络艳红的唇轻轻抵进,带着笑意,微微弯折的艳丽凤眸。
“傻丫头,连这个都要朕来教。”
帝王摇了摇头,一手挽着她,秀丽的手指微微插入湿润的青丝,梳理间微微散着海棠的香味,他按住江采衣的肩头,低声说,“要给你的朝夕阁抹油,不需要全抹,放在房顶上即可。”
是了……
给整座朝夕阁抹油动作太大,根本不可能完成。
而夏日落雷虽多,但雨水也多,为了不让雨水浇灭这火,就一定要放油。
有人将许多桂花头油制作的油块悄悄放在避雷针旁边,雷火击中避雷针,自然会烧着桂花头油块,而油块遇到大火就会很快融化,奶油一般的融开。
然後,雨水会将浓油冲散,自然而然就裹满了整个朝夕阁!
雨水是浇不灭油火的,反而越冲,桂花油散的越开,火势更凶猛。
这就是为什麽她之前会在庭院里闻到过浓的桂花香味!
“当真细腻的法子。”
沈络轻笑,他的唇在她耳畔微微温热,她莫名的心里一颤,脖子就缩了缩。
夜色降临,身侧的帝王一身绯色的龙袍,黑色的长发,他背後是盛开的梨花和桂树,星光中梨树枝叶间伸展,仿佛指头要触碰到天空。
他的嗓音如梨花轻落,却刺入她心底,激荡起微弱的涟漪。
沈络很是喜欢看她这般有点无措的小动作,越发挨得近了,胭脂汁浸染般的红唇开合,“采衣,好好想想,最近都有什麽人上过你的屋顶?”
闻言,江采衣背脊微微一凛,眸中瑟瑟的寒意窜上脚底……糟了。
最近在众目睽睽中上过屋顶的……只有那日为了捡风筝而搬梯子上去的秋菱!
嘉宁姑姑听到皇上这话,猛然转头去看庭院里和其他宫女一起忙乱收拾残局的秋菱,心底寒的直发冷!
难道、难道是……?
沈络微微举起袖口,形状优美的指尖压在弯起的柔软唇中,似笑非笑的看着江采衣,青山似妩媚,端看她如何处理这件事。
“今日大家都累了,都去休息……嘉宁!”
江采衣冷冷一喝,阻止嘉宁想要走去质问秋菱的脚步!
沈络坐回帝辇,微微湿润的睫毛下,目光黑沈而幽凉,绯色刺绣衣袖贴在白玉般的指尖上,他笑而不语。
江采衣捏紧手……无论如何,这件事必须到此为止!
做这件事的人,既然出手,就一定准备了完全之策的後招。她敢打赌,如果搜宫,在朝夕阁许多宫女,包括秋菱、嘉宁的房间里,一定有人事先放了桂花香油块栽赃!
而秋菱那日爬房顶……一定也是遭人利用。
她相信秋菱,相信这个小姑娘,她没有理由害她。退一步说,就算秋菱真的要害她,她也不想计较。
她入宫,本就为了报仇,何苦拖着不相干的人下水?
如果不能独善其身,至少至少,不能让无辜的人受牵连。
“皇上……”江采衣扶着头,似乎被火熏得晕了,身子一歪,向着帝辇倒去。
美貌帝王含笑伸手接住她软倒的身子。
“臣妾受了惊吓,头好疼,撑不住了,皇上可否带臣妾去休息?”
她放软了音调,紧紧缠住沈络的手臂,面朝着帝王双眸打开,清醒而温润。
沈络的手指顺着她的背脊探下,停在腰臀相接的地方,微微一紧,就将她捏出了微微的颤抖。
“这件事是谁做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江采衣仰头,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嘀咕,“重要的是,皇上希望这件事是谁做的?”
沈络的眉角轻挑,轻柔的衣袖口翻转,褪到了肘上,一线肌肤白得惊心动魄,漆黑的发丝在月影下幽黑朦胧。
“哦?……这话怎麽说?”
怀里的姑娘浓密睫毛下,是一双冷的,明亮的眸子。
“皇上希望这件事是谁做的,就会是谁做的。”她咬牙小声说,“与其今日找到真凶,不如留着给皇上当把柄。”
沈络闻言勾起唇角,抑制不住笑意,笑的肩背微微颤动。
修长白皙手指插入她的发丝,他低垂着颈子,额头抵在她的唇边,那一头流泉般柔顺长发如墨如匹倾洒在他耳侧,衣袂如同丰盈花瓣慢慢铺开在身畔,给人一种极艳丽的感觉。
而他把她抱在膝头,宛如白鹤敛翅,将最心爱的伴侣收拢怀中保护,小心翼翼,轻软软唤一声,“采衣,你很好。”
细密浓睫下凤眸中似有妖异春水流光,沈络赞赏的揉了揉她的发丝。
她的决定是正确的,不能追究。
且不说敌人一定已经有了完全後策,江采衣如果贸然追究只有落入圈套,损兵折将,中了敌人的计中计。
她装病昏倒,为的就是在拖延时间,只要拖延了时间,就能暗中查明真相。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是个靶子,只要皇帝想要对付谁,就可以栽赃谁!
如果事情是楼清月做的……那麽就算查出来也没太大意思,楼清月家世平平,不能在前朝掀起波澜,如果是叶子衿做的,也不能追究,因为叶兆仑目前还有利用价值,叶子衿不能动。
可今日不能动,不代表未来不能动。
日後他若要折腾叶家,这也将会是一个非常好的把柄。
事情不在乎是谁做的,只在乎被查出来的时候,所有的证据指向谁,而铺排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江采衣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和角度在考虑这件事,她将自身的惊悸压下,迅速冷静思考,得到对策。对於一个刚刚逃生火场的少女而言,她已经达到了他的期望。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
江采衣,你现在,非常有後宫之主的雏形。
怀里的这个少女,仿佛有着凤凰的翅膀,她依偎着,有种灰烬中重生的张扬。
%%%%
“走吧,头疼麽?让朕给你好好诊治诊治。”
不顾江采衣的挣扎,沈络笑着将怀里的少女就那麽拢在怀里,帝辇抬起,叶子衿楼清月等人铁青了脸恭送皇帝。
“皇上……朝夕阁已经没了,衣妃娘娘以後……住哪里?”
周福全弯着身子跟在旁边问。
是要另外赐一座寝宫麽?
沈络手指仿佛逗玩小狮子一样,挠在她光滑的下巴,一寸一寸,温柔而轻缓。
“……住朕的寝宫罢。”
许久,他缓缓开口。
周福全噎了一下,僵在原地不敢动,就怕会错了陛下的意思。
沈络嗤笑一声,微微扬了扬手,仿佛没有看到地下跪着的几位脸色难看到极点的嫔妃,斜斜靠着,唇角含笑,慵懒优雅。
北周美艳的天子广袖的纱从帝辇的雕花扶手上垂下,光线中几朵芙蕖,仿佛开的尚盈盈,远处高楼上的宫阙上宝帘闲挂着小银钩,亭亭晚照。
“周福全,”帝王的声音清晰柔和,“让朝夕阁的掌殿宫女收拾收拾衣妃的东西,放到朕的寝宫去。如果这句话的意思你也听不懂,就别再碍朕的眼了,嗯?”
一声尽,语调微扬而转折。
叶子衿微微蜷起手指,在地面抓出五条深刻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