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赫沙拉是个天生的左撇子,却曾经昼夜苦练右手。他在和我说这句话时正练习用右手写字,他说右手多灵活一分,在战场上就多一分胜算。
我和杜栩年龄相仿,身高相近,肌肉发达程度也不相上下,如果按照马赫沙拉所说,如果我和杜栩在战场上遭遇,那我将毫无胜算。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意难平地将杯子放回案上,却好像弄出了很大的声音,因为刚才杜栩似乎在絮絮叨叨跟我说着什么,突然他就停下不说了。
我根本没听见他刚才说了什么,因为我做不到一心二用。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学会了保持专注这一件事,无论是学习还是练武。而今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如果换做马赫沙拉或者杜栩,他们一定可以一边默默想自己的事,一边听着别人说的话,说不定同时还能再做第三件事。
我不知杜栩的双手通用是否来自天赋,但我曾默默地观察过他,他绝不会在同一天用同一只手吃饭和写字,如果这是后天习得的技能,那么他惊人的意志力是世间罕有的。
我输得心服口服。
突然他的脸冲到我的面前:“……还是说你根本就不喜欢女人,而好龙阳之风……我可是听说你上学的那个什么科斯学院全是一水的小男孩,很容易出事,好像在西境,有这种癖好是会被火烧死的……还好在我们东方没这种讲究,你喜欢什么样的,别不好意思,我让我姐姐湘虹去安排……泽芝馆和贞芙苑她说话都能算点数!”
说完,他双手环臂,盘腿坐在我的对面盯着我,仿佛非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他说对了一部分。在西境的宗教氛围下,有些风气比较保守的地方,男人之间的禁忌之恋一旦被发现是要被公开游行审判,然后被处以石刑或火刑的(很少听到有处死女同性恋者的消息,我想一方面是因为在女人之间,朋友和情人很难通过两人的外在表现而辨别,另一方面是女人在性这件事上确实比男人含蓄得多)。但在古老的东方,却仿佛没有这样禁忌,我自幼便听说过龙阳君的故事,但人们说起他时的语气并不带褒贬,视之为一件极为正常的事情,皇室贵族中有这样恋情的男人大有人在,甚至传闻秦帝赢骢便有秘密的同性情人,人们并不以为异。我所就读的诺克斯瑞奇公学因为招收来自各个国家的学生,因此风气相对开放,男孩和男孩之间的禁忌之恋也时有发生,但是学院的态度是“不问,不说”,学院会保证学生在校期间的安全,但是出了学院,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马赫沙拉没有死在叛军的枪林弹雨之下,而是死在燃燃火刑中,死于他拼了命去解了围城之困的百姓的审判中。收到他死讯的那一天是我十六岁的生日,他留给我的只有那一部书,他的侍从将书不远万里地带给我时,书的扉页上沾染的血迹已经变成棕色,但是我仍能隔着遥远的距离感受到他的体温,假装他还和我在一起。我给那本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书包裹上了黑色的牛皮封面,每当将它贴近胸口,我总能感觉到两颗跳动如一的心。
我又失神了,直到杜栩击掌示意门外的侍者进来添酒,我才从痛苦的回忆中抽身而出。
已经太晚了,今天本就不适合做任何事,不适合见任何人。我有预感如果我此刻不离开,可能会失态。
我不想把我脆弱和痛苦的一面暴露给任何人看。
我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杜栩忙站起身来拦我,但是我们中间隔着一方矮矮的黑木案几,他被绊了一下,直挺挺地跌倒在我脚边,我欲伸手扶他一把,却被他牢牢地攥住了手臂。
“你先别急着走,”他拉着我的手臂顺势站了起来,并且手上加了力气,使我觉得有些奇怪,“我有东西给你。”
他眸子里有一种晶晶亮的神采打动了我,那是一种我曾在马赫沙拉的眼中常常看到的东西,那是点燃我人生的光。
“我去拿给你,你等着我,马上回来!”杜栩松开我的手臂,向门口跑去,他的步子还有些跛,想是刚才那一跤跌得不轻。
“你等着我,我很快回来。”多年前诺福克郡【注1】初冬的早晨,氤氲着白色的薄雾,周围还沐浴在黎明的锆蓝色中,马赫沙拉也曾向我如此承诺。
那是他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而我却怎么也记不得自己当时对他说了什么。
杜栩去而复返,扶着门又郑重地强调了一遍:“跟你那本书有关,你千万等着我。”
【注1】诺福克郡:本文中指诺克斯瑞奇公学所在地,位于格兰德国东海岸,距离首都兰德堡约一个半小时(马)车程,骑快马的话大约半小时。
詹姆斯·温纳特(3)
他走后,我的胃中似乎有一百只蝴蝶在同时扇动翅膀,我终于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先是跪倒,然后自暴自弃地平躺下来,任眼泪涌出流淌。
让悲伤尽情地来吧,但要尽快过去。
我估摸着杜栩很快会回来,便起身出门去公用溷藩,用清水洗干净脸上的眼泪。我的心依然疼,我的胃依然在抽搐,但是多年来的乔装,我已经可以用冰冷而礼貌的盔甲掩饰和伪装我真实的内心感受了。
我回来的时候,杜栩正背对我呆呆地站在汝江阁里。想是侍者以为我们已经离去,便已将阁中的案几和杯盘碗盏收拾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