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你太令我失望”
奉先殿供奉着秦自诸侯国以来的四十多位诸侯、国君和帝王的牌位,除此之外还有每个人的画像,最中间的当然是千秋功业无法替代的始皇帝嬴政,据说他身长八尺六寸,画像中的他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相貌雍容轩昂,身着天子朝服,戴冠冕,左手持长剑,右手微微前伸,仿佛指点江山;始皇帝左边的是拨乱反正的中兴之主太宗庄皇帝【注1】,也就是赢起,画像中的庄皇帝大约二十如许,看上去就像年轻一些的始皇帝,充满朝气和活力,这幅画像应该是在他登基后不久画的;除了他二人,画像排在比较前的还有被称作“春秋五霸”之一的穆公任好、重用商君变法,让秦国由弱变强的孝公渠梁,每一个都是秦国历史上浓墨重彩的国君。
赢秦氏皇族血脉代代相传,唯一不变的是各个身形伟岸,擅于征战。据婵羽所知,身体比较弱的是她的大父惠帝赢和,即位后不久就因病驾崩,都没有活到四十岁,画像上的他浓眉大眼,倒是看不出身体不好的样子。
母亲卫皇后虔诚地跪在祖先们的牌位和画像前,闭着眼睛已有半个时辰,却始终一言不发,婵羽站的腿发酸,十分无趣。
“跪下,”卫皇后突然发话,“给祖先们磕头,保佑你父皇早点醒过来。”
婵羽依言而行,磕完三个头,刚想站起来,见母亲依然像一座石碑似的跪着,便又乖乖地把腿压回身下。
“我让你抄写《礼则·公食篇》,你可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卫皇后淡淡发问。
婵羽如实相告:“孩儿不知。”
卫皇后的语气变得严厉:“你是帝国的长公主,却在国宴上向你的父皇讨要一串项链,实在是太轻浮,简直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的农妇,还是最不体面的那种,你太令我失望了!”
婵羽嗫嚅道:“我是想为母后……”
卫皇后打断女儿的话:“你开口或是我开口,又有什么分别?”
婵羽低头不语。
卫皇后补充道:“既然身为公主,就要有帝国公主的气度,不要让外人看笑话。明白了没有?”
婵羽委屈地回答:“孩儿明白了。孩儿只是看那串项链好看,又想到母后生了我和阿澈,那串子母珍珠双排项链除了母后无人相配,这才出言不逊,孩儿以后不敢了。”
“你是我生的,我当然知道你的心思,”卫皇后看向女儿,“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即便贵为公主,贵为皇后都不可以。”
婵羽问:“父皇晕倒,又没有把项链给母后,是不是很生孩儿的气?”
卫皇后见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只是冷冷道:“婵羽你知道吗?你开口要的不仅仅是一串项链,而你父皇不肯给的也不仅仅是一串项链。”
卫皇后的话让婵羽摸不着头脑,那明明就是一串项链,即便再珍贵,也就是一串项链而已啊。
“那串项链,象征的是皇后的位置,”卫皇后的语气透着一丝悲伤,“我们的一切都是你父皇赋予的,而他有权力随时拿走。如果我不是皇后,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你父皇没有把项链给我,也许他已经起了废后的心思。”
婵羽眨眨眼睛,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完全陌生的词语:“什么是废后?”
卫皇后的脸上一片哀戚神色,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废后,就是你父皇不要我再当皇后了。”
“不当皇后,那当什么?”婵羽绞尽脑汁,才想到一个词,“当太后吗?”
卫皇后被这童言无忌逗得浮起一丝苦笑,陛下的母亲早逝,宫中多年无太后,难为这孩子还能记住这个词。
“废后,就是把我关起来,或者赐死,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卫皇后认为,越是残忍丑恶的事实越要早点告诉孩子,免得他们沉溺在童年的假象中太久,现实生活毕竟不是庙会上的百戏,散场之后还有余地。
婵羽不解,表情惊慌:“为什么父皇会废后?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也许他并不想,但是会有人推着他,劝着他,让他废掉我这个皇后,到时候我们母子三个人的处境就很艰难了。”
婵羽依然不懂,但她感受到了母亲话语里传递出来的危险:“是谁要让父皇废掉你?父皇不会听的,你是忠勇侯卫氏的后人,是开国功臣,你的父亲和哥哥是护国大将军和骠骑大将军,有平定百越之功,父皇不会不记得的……”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说的都对,”卫皇后平静地说:“但是他们都死了,我再没有第二个父亲,也没有别的哥哥兄弟来延续卫氏的满门荣光了,卫氏虽然也是贵族,但血脉和赢氏一样单薄,不像其他几大门阀,枝繁叶茂,三服以内,母后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婵羽只是怔怔地望着母后,接不上话。
卫皇后才意识到这个话题对不满十岁的婵羽来说可能有点深了,她深吸一口气道,微笑着抚摸婵羽的脸颊:“所以我们只能靠自己。婵羽,你真是聪明,我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你一句话提醒了我。”
母亲的手抚在脸上,婵羽贪恋她温热和柔软的手,还有自袖口传出的桂花香气,那还是上一年的中元节,母女两个一起采的花,晒干制成的香包。
“你说的对,我一直以来都太执着皇后这个位置了,不当皇后还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当太后!”卫皇后的脸上恢复自信的神色,“薛夫人以为我的门第衰落而她有娘家撑腰,就可以把我从皇后的位子上撵下来,她也不想想陛下岂是能够放任外戚做大的人。婵羽,好孩子,你看那副画像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