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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擅射
    吴玠摸盔测温,白刃突击,大胜金军,复又追杀数里,焚寨而归。
    一战之后,双方气势颠倒不提,逃亡到花沟第二个营寨、靠着支援的汉儿军弓弩手才止住溃势的完颜撒离喝却是在浑身燥热之余心下拔凉起来。
    因为事到如今,他已经很确定自己不可能在期限内,也就是明日之前攻下坊州城了。
    不是因为这场阵前溃败。
    平心而论,吃败仗真不算什么事情,被人撵的跟兔子一样也不算什么事情,胜败兵家常事真是一条战场至理名言……真要说被撵的跟兔子一样,之前数次,吴玠不也是一样吗?
    三战三败,一路溃到这里的是谁?
    败了,下次学吴玠这般知耻后勇再打回去就行了。
    所以,问题不在于日后,而在于眼下:当拥有地利的守军敢反扑出来,敢白刃做战,而且还能得胜之后,却意味着守方的士气、军心已经丰盈充沛达到了一定地步了,这个时候再想要靠着威吓与非消耗性手段攻下此城未免显得可笑。
    而坊州城这个状态,纯消耗的话,得填进去多少人命?得耗费多长时间?
    但是,撒离喝也不能就这么光棍的退回去……回去被突合速等人耻笑倒无妨,关键是身上还有个三日破城的军令呢!
    这么回去,惹怒了娄室,真就被砍了以正军法,谁能救自己?
    当然,更不敢对今日失败做遮掩就是了。
    于是乎,傍晚时分,撒离喝到底还是硬着头皮给河口大营发出讯息,说明了战况,并请求下一步‘指示’……原话是,请求都统娄室将军来给他做‘战术指导’。
    而等到这日夜幕降临,娄室果然传来指示。
    “三日期限未至,并无新令,且遵前令?”撒离喝目瞪口呆。“也就是让我继续攻山拔城的意思了?”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完颜谋衍没有去看撒离喝,反而眼神飘忽,他被周围金军伤员、逃兵的乱象给吸引住了注意力,显然有观察军情的任务在身。“父帅只有这番言语。”
    撒离喝彻底无言。
    而谋衍也不多待,见状微微一拱手,复又往营中问询了几个相熟的军官,便直接连夜回河口大营去了。
    当夜不提,翌日一早,撒离喝整备兵马,继续掉头向西,准备执行军令,他可不敢真去试探娄室的耐性。
    然而,这位冷面郎君再度往坊州城行来,先看到被烧的精光的自家军寨残骸,心中无力之态已经满载,可待过了那个被焚毁的军寨,行至昨日主战场范围内,却居然又存了惶恐之心……原来,宋军撤离时自然不忘打扫战场,所以金军尸首上的甲胄、服饰、武器几乎被扒得精光,非只如此,几乎每一具尸体的首级也都被砍走去做军功,以至于无头裸尸抛洒的到处都是。
    没办法,战场上,这种情形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东西,只不过宋军知道自己野战能力不足,害怕被反扑,所以没有来得及集中焚化或者掩埋尸体,所以才显得那么凌乱野蛮罢了。换成金军,有过之而不及。因为金军作为侵略方,为了震慑和劫掠,往往还会有战后大规模的、系统性的屠城屠镇,然后还经常会将指定的要塞、城池焚烧殆尽,甚至有大规模捕奴行为。
    所以撒离喝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没资格说宋军此举野蛮。
    然而,回到眼下,金军沿途收拾自己一方的尸首,统一聚拢焚化,可部队行进之中,观此情形,心态却也不免随之大变。毕竟,平素都是他们做这种事情震慑别人,今日反过来遭遇此事,却才发现,自己与之前被震慑的那些敌人并无二样……一样会惶恐、一样会仇恨、一样会麻木、一样会不知所措。
    这还只是寻常军士念头,对于军官或者撒离喝而言,这种心理上的煎熬却没有到此为止……撒离喝尚未进军到城前,便已经发现自己进退两难。
    这位金军万户明明知道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攻下的宋军阵地了,但因为后方有娄室下达的严肃军令,不得不亲手将自家儿郎再度推入这条死亡通道!而这些人,这些活生生的人,很可能会再度变成那种无头裸尸!
    不怪撒离喝多愁善感,他自幼跟着阿骨打,然后跟着粘罕,随后跟着娄室,从来只需要听从命令纵马冲锋,便可以享受到胜利者的荣耀,从来都不需要考虑战败的后果,从来没想到会遭遇这种事情,从来都是他践踏别人的性命。
    故此,临阵之时,那一瞬间,完颜撒离喝犹豫了。
    理性和自幼受到的军事教育告诉他,仅仅是为了维系大金军队悍不畏死的姿态,维系此次出征的士气,些许儿郎性命都是不值一提的,何况他身上还有来自于军法和主帅的压力。但昨日之败,和短短两日内遭遇的那种剧烈伤亡,还是让这名西路军最年轻万户起了畏惧之态。
    这种畏惧不是个人对死亡的畏惧,而是一名指挥官的临场失措……可能明天就好了,但今天就是失措了。
    “万户……”有人小心上前提醒。
    “抢在天热之前,先攻一攻。”完颜撒离喝见到下属主动问询,却是猛地一个激灵,然后强行恢复了冷面郎君的姿态,并做出了最理性、最合乎身份的举措。“三个谋克……”
    “三个谋克必然无用。”下属正色提醒。
    “那……五个!”撒离喝深呼吸了一口气,却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大声下令。“五个谋克,让前两日没参加的那几个抽签上去!带上剩下的所有大盾!让汉儿军也上,带上仅有的神臂弓尾随,到山下与宋人对射做掩护!”
    “盾牌不足……”下属再度小心提醒。
    “没盾牌的带上木板!”撒离喝当即肃然。“若是木板也不够,便披双层甲!”
    军令明确而坚决,甚至显出几分明智与气势来,而正所谓将为军胆,金军上下一时间也居然有了几分慷慨之态。
    继而,大约不足五百的金军甲士或持盾举木负短兵,或披双层铁甲持硬弓,一两百出自折家降兵的所谓汉儿军也持弩机随后,在金军那极为严厉军纪的敦促下涌到那段‘死亡之路’前,然后以一种比前两日明显要缓慢许多的速度顶盾前行……但出乎意料,这一次,宋军并没有远远便发动打击,而是以一种诡异的沉默迎接这一次前所未有的饱和式攻击。
    但毫无疑问,所有人都知道,宋军的弩矢迟早要到来,这就让金军进入到了一种严重畏缩的状态,速度也越来越慢,原本一度奋起的气氛也随之压抑的不行。
    撒离喝的心情也随着这种极端的压抑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但他始终紧绷住表情,没有任何催促言语和动作。
    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
    一刻钟后,金军涌到山前,并开始攀登山头,而山头上宋军军寨前虽然人头攒动,却依然没有发矢,这使得这些训练有素的金军在指挥官们的激励下迅速爆发,四五百甲士和压阵的汉儿军弩手不顾一切攀登山头,试图抢入军寨……而这种情况,居然一直持续到一名身披双层铁甲的蒲里衍举弓仰射,一箭射伤了头顶弩机工事后的一名宋军后,方才停止。
    一直到此时,一队百余人的宋军神臂弓手方才持上弦之弩,以一种比前两日更整齐和从容的队列姿态出现在金军斜上方。
    正在佯攻金军也几乎是立即做出了反应,在继续向前攀登一两步后,几乎所有持盾军士都开始忙不迭的举盾,无盾的也趁势躲入盾下……而果然,刚一完成架盾,头顶宋军便理所当然的进行了一次神臂弓齐射,上百只弩矢自上方借着神臂弓本身的力道和重力的加成,直接钉向金军头顶。
    距离太近了!
    除了极少数金属盾,绝大部分木盾、木板都在第一时间被穿透,少数倒霉蛋直接从盾牌缝隙遭遇到了弩矢,或死或伤不提,基本上是被钉在地上的。
    哀嚎之声瞬间盖过了金军指挥官们带着一丝兴奋之态的鼓劲呐喊。
    不过,即便是指挥官们的声音被盖住,金军优良的战术素养还是促使这些人在齐射结束的那一瞬间,迅速起身,乃是准备趁着宋军上弩的空隙,尽量逼近,以求破寨……这可是他们距离宋军神臂弓队最近的一次。
    然而,就在他们掀开盾牌的那一瞬间,又一轮弩矢不期而至,而这一次,猝不及防的金军即刻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减员,阵前哀嚎之声,瞬间震动了所有人。
    但来不及多想,只是片刻而已,随着再一轮弩矢飞下,哀嚎之声居然减少了不少,因为许多人直接被活生生射死。
    可这还不算,下方末端的金军看到头顶宋军作为,彻底慌乱,畏惧之下直接放弃了进攻,不顾严苛军法试图掉头逃窜,却不料宋军第四轮弩矢已经赶到,而且这一轮齐射直接集中抛射到了山脚下,配合着河对岸城上适时射出的床子弩,直接将试图逃窜的金军直接压制了下来。
    接下来,让所有猬集在山腰、山下,乃至于远处观战金军陷入彻底畏惧姿态的是,宋军这种频率的神臂弓矢雨居然片刻都不停,真就如雨水那般抛洒均匀而又密集,甚至节奏分明,前后压住,将数百金军牢牢控制在矢雨之下,迅速而又坚定地予以屠杀。
    这种不正常的情况,很快惊动了撒离喝,年轻的金军万户远远听着这些箭矢发生声音便已经觉得不对,却是不顾危险,亲自登上小丘遥望,而遥望了片刻之后,便愕然跌坐下来,然后几乎是被亲卫拖拽着滑下了小丘……且说,刚刚他在上面看的清楚,远处一览无余的山顶军寨前沿,宋军居然采用了一种简单却又实用,但之前一直隐忍没有使用出来的轮番射击战术。
    数百弩手,分列三队,前方齐射,后方上弩,前方射完,身后一队即刻上前,而又一队早已经在最后方专门辅兵的协助下重新开弩上弦……三队交替,随着指挥官挥舞旗帜轮流上前齐射,或指向后方试图逃窜的金军,或射向前方试图前进勇士,箭矢密集,将数百进入射程陷阱的金军死死压在山脚下不得动弹,只能被动等死!
    这不是什么多么精彩和高难度的战术,但其中效用对于几乎成长于军中的撒离喝而言,只是一望之下,便心中通透。
    然而,问题在于,撒离喝再怎么清楚,却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士卒被这种行刑式的攻击给屠杀的命运!
    连日交战,连日伤亡,前日夜袭失利,昨日被宋军反扑,今日先见无头裸尸抛洒道旁,又遭这般守株待兔……年轻的撒离喝再也支撑不住,却是在小丘背后放声痛哭,之前还在强做冷面郎君的金军万户,一瞬间沦为啼哭郎君。
    但周围金国军官却无一人耻笑,甚至有人随之一起痛哭。
    就这样,中午之前,数百金军终于被宋军有效屠杀殆尽,金军至此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杀伤……前两日,包括昨日的溃散,金军也不过死了五六百,更多的只是伤员罢了,而这一日,面对着宋军最后底牌的揭示,金军上下一次便丧命五六百之众,却是彻底丧失战意。
    事到如今,最起码前线这里,再无一人想着攻下此城、此山、此寨了。
    痛哭一场的撒离喝抹干净眼泪,下令全军撤回到安全距离,也同样架起弩机、弓箭,却是构筑一个防御阵势,然后便第三度朝河口大营发出信使。
    这一次,吴玠没有再试图突击,恰恰相反,他开始让士卒从山上扔掷昨日和刚刚新鲜割取的人头,以激怒金军,但金军无人迎战。
    而娄室也同样没有再逼迫撒离喝继续用兵,而是与副帅完颜拔离速亲率数千之众于傍晚前来到此处。
    娄室问清战况,又在安全距离远远眺望了一下地形与战场情况,却并未苛责撒离喝什么,当然也未做安慰,只是即刻派出了一名降将,前去劝降,乃是许诺吴玠为泾原、环庆两路节度使,其弟吴璘为延鄜路节度使。
    降将匆匆而去,匆匆而返,不出意料,吴晋卿拒绝了这个提议。
    “他说,想要他降,除非是娄室都统与他单挑赢过他。”降将面色发白,俨然是路上这么密集的金军首级、尸首让他产生了剧烈的心理震动。
    “也不是不行……”娄室微微一笑,居然想要答应。
    但马上,随着拔离速愕然来看,恢复清明的娄室旋即摇头。
    而经此一番对答,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位金国不败名将,并没有表面上那么从容,他也被吴玠这根本不曾见底的杀伤手段与战争决意给弄得心神震动,而且他也已经意识到,想要在短期内攻下此城,确实是没什么希望了。
    可身为主帅,娄室同样清楚,这一颗钉子钉在这个敏感位置,对他的战略而言,会有多么大的影响。
    故此,那一瞬间,娄室是真被逼到想靠单挑来宰了吴玠的。
    “你怎么看?”回过神来,不再理会自己的短暂失态,娄室正色来问拔离速。
    “除非是下雨,让宋军神臂弓弓弦失效,否则便是要拿命去换宋军的弩矢储备了。”拔离速坦诚相对。
    “这几日都不会下雨的。”娄室连连摇头,却又即刻朝面带泪痕的撒离喝下令。“最后试一试……”
    撒离喝几乎绝望去,却又再度当场哭泣出声。
    “不是让你再去攻山,而是去放火烧山。”娄室随手指向北面山峦。“看看能不能靠火势把他们逼下山来。”
    撒离喝如释重负,当即领命而去。
    而此人一走,拔离速却又再度严肃相对娄室:“烧山怕是无用……那山寨远远都看得清楚,周围树木清理干净,且眼下并无多少风,火势卷不过去,连烟都难呛过去。”
    “我知道。”娄室握紧手中战马缰绳,根本不去看拔离速。“但此时还有第二种法子吗?”
    拔离速沉默片刻,方才继续开口:“那且烧山……但也该早做决断!此城急促攻不下来,是不是耀州、华州都走不得了?”
    这次轮到娄室沉默以对。
    就这样,二人立马在距离坊州城与那座山足足六七百步的安全距离,各自无言,然后眼睁睁看着火势从小桥山周边那个山头烧起,然后在夏日高温的助力下迅速起势,继而炙烤了半个天空。
    大火既起,势不可挡,向周围山头翻滚不停,俨然已成天灾。但正如拔离速所言那般,今日风力不大,吴玠又早有准备,这些火头虽然凶猛,却始终没有舔上那个防火措施妥当的山寨。
    非只如此,吴玠看到动静后,即刻做出了应对,乃是让士卒在砍伐了树木的隔离带另一头,小心点火,反向形成过火带,以作躲避。而此举也迅速起效,大火轻易带过最近山头,然后直接向北面山林深处烧去。
    娄室远远看了一阵子,亲眼看见火头过去,终究是心中一声轻叹,然后再不犹豫,直接调转马头,向东而走,却又忽然勒马回头:“耶律马五急袭白水,已然得手,让撒离喝率五千兵外加此战伤员在河口大营坚守,咱们且向前去!”
    拔离速在心中计算了一下兵力,面色一时发黑,却又一声不吭,只是在瞥了一眼那个岿然不动的山寨后直接转身跟上。
    “你是说,这些西军将领之所以对朕畏畏缩缩,不敢说真正的心里话,是因为朕常常在军议时摸刀的缘故?”
    长安城内,对吴玠知耻后勇,死保坊州成功兼有大胜之事丝毫不知情的赵玖赵官家一面弯弓搭箭,一面皱起眉头看向了身侧的杨沂中。
    而一言既罢,虽然他根本没有去看箭靶,手中箭矢却已经直接飞出,然后正中前方靶心。
    杨沂中看着飞出去的这支箭,难得愕然,却又迅速回过神来,正色相对:“好教官家知道,臣这边确实是这么听闻的……”
    “可为何会如此?”话虽如此,赵玖还是觉得难以理解,其人一面再度弯弓搭箭,一面继续蹙眉。“朕并不记得自己彼时常常摸刀……我今日一整天干脆都未佩刀。”
    “臣冒昧,大概是因为前几日官家常用弓箭不在身侧,一直未曾练箭,再加上初来关中,心中焦虑,所以才会屡屡不自觉去摸佩刀吧?”杨沂中小心相对。“而今日,官家重新开始练箭了,所以直接不再佩刀。”
    赵玖心中本能认可了这个理由,然后点了点头,顺势放下手中弓箭。
    而下一刻,就在杨沂中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这位官家却又忽然张弓抬手,直接一箭将屋檐上的一支左顾右盼的乌鸦射翻落地。
    不得不承认,这位官家确实擅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