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莱沉入了一片黑暗。
身体变得虚无,呼吸也不复存在。然而很快,她又拥有了心跳,感官,以及陌生得不受控制的情绪。
她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灯火璀璨的宴会大厅,衣着体面的男男女女相拥着在舞池内旋转挪步。穿着红裙的蕾拉懒洋洋倚在长椅里,把玩着高脚酒杯。
空气中流淌着暧昧微温的气息。
一切都很熟悉,熟悉得温莱几乎要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那场假面舞会。
但某种异样的慌张笼罩了她的意识。有个忍耐的哭音在耳边响起:“怎么办,怎么办……哪里都找不到蓝蔷薇……利奥殿下去哪儿了?”
温莱做了个偏头的动作。
她想看清声音的来源。然而下一秒,她发觉自己无法左右视野。微弱的呢喃声依旧萦绕着,所见景象来回晃动,视线滑过光洁的玻璃酒瓶。
只是短暂一瞥,温莱看清了瓶面映出的身影。
一个……带着面具,身材娇小却丰满的棕发少女。
是伊芙。ⓦàρ.ρò⓲z.còm(wap.po18z.com)
即便戴着面具,温莱也能认出人来。
看样子,伊芙正在参加蕾拉夫人的假面舞会。因为弄丢了拒绝骚扰的蓝蔷薇花,又找不见失踪的利奥,所以无比慌张。这种慌张也传染了藏匿于体内的温莱。
温莱试着挣扎了下。
她现在并无躯体,仿佛只是一团虚无的意识。呆在伊芙的身体里,与伊芙共享视野,感受,以及思想。
那只魔鬼做了什么?
温莱默默思考着,她是被带回了过去,还是落入一场复刻的幻觉?
沉思间,伊芙已经在大厅里转了个来回。慌慌张张,泫然欲泣,为未知的处境而感到恐惧。
“利奥殿下,您究竟跑哪里去了?”
伊芙喃喃自语。
她的眼眶浮起泪水,视野变得朦胧模糊。
温莱不太适应这种错乱感。同时拥有两份情绪并不是什么好事,而且伊芙的感受太强烈了,汹涌而又敏感,时刻冲击着温莱真实的情绪。
——利奥在楼上的客房。
温莱试图开口,理所当然的,她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伊芙仍然在大厅内彷徨搜寻。直到撞进陌生男人的怀抱。
“啊,抱歉。您有没有受伤?”
男人戴着狐狸面具,只露出棱角分明的脸庞。他的态度很温和,动作也足够绅士,第一时间扶住了伊芙,然后退开半步说话。
您怎么了?
丢了蓝蔷薇花……没关系,只要有男伴在身边,不会有人打搅您。
如果感到不适,就陪我说说话吧。刚好,我也没有女伴,现在有些困扰。
陌生男人表现得无可指摘,仿佛一个教养良好性格保守的贵族。
可是,真正保守的男人,会单独参加这场放纵的假面舞会吗?
温莱能辨别出他每一个虚假的音调。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投来的视线,有多么意味深长。
可伊芙没有经验。刚刚搬回国都居住的少女,尚且不明白这个阶层有多少看似体面的肮脏事,任何一具尊贵的皮囊,都有可能包藏着腐烂的灵魂。
伊芙把那男人当成了救星。
他们躲在阳台,友好聊天,气氛融洽。他邀请她跳舞,两人旋入舞池,呼吸着逐渐黏稠的空气。
而温莱只能注视着这一切。
感受着这一切。
「第一幕,相遇。」
嘶哑重迭的怪声响起,震得温莱意识胀痛。
魔鬼的腔调饱含恶意,「看起来像爱情的美好开端,不是么?」
伴随着话音落下,所有画面蓦然化为黑暗。视野重新打开之时,周围的环境已经变成了陌生空旷的街道。夜幕低垂,光线昏暗。
温莱还在伊芙的身体里。
某种庞大压抑的窒息感,沉沉笼罩着她的意识。来自于伊芙的思维告诉她,现在所处的位置是杜勒家附近。
身体很痛——因为不久前,家中的姐姐们殴打了伊芙。
精神很痛——因为在这个夜晚,伊芙被锁在卧室外,无法躲进单薄的被窝里哭泣。
孤独的少女蹲坐在寂静的街道边,反复安慰着自己。车马声接近,有人隔着车窗发问:“你为什么独自呆在这儿?夜里可不安全啊。”
伊芙抬头。
于是温莱也看清了马车里的男人。
克里斯·瓦伦。
一个面目俊朗、外表成熟、然而内里是个虐待犯的家伙。
伊芙呼唤他为“狐狸面具先生”。
某种意义上,克里斯的确像只狐狸。
他很擅长对付这个年纪的女孩,只需寥寥数语,就能让她主动踏上马车,去一个未知的居所。当然,这也因为伊芙拥有“被爱的魔法”,不自觉地降低了防备心。
温莱几乎能听见伊芙的心音。
就去一去能怎样呢?
他看起来很可靠。而且很英俊。是个体面的贵族。
他不会伤害我。他会喜欢我。
他会喜欢我。
伊芙被克里斯带进了有着小花园的红房子。
他们聊得很开心,克里斯给了伊芙足够放松的空间,又不失分寸地流露出对她的好感。
也许这种形象的确难以抗拒。
所以伊芙离开以后,依旧和克里斯保持了联系。
隔天,或者某个周末,她会收到他的邀请函,秘密前往红房子赴约。共进晚餐,畅聊文学与历史,坐在一起观赏精灵图鉴。
伊芙的每个爱好,都能够讲给他听。每个微不足道的小烦恼,也能得到他的安慰。
克里斯的确被她所吸引。
即便,他注视她的时候,依旧是赏玩宠物的视线。
什么都是循序渐进的。从克制礼貌的距离,到临别时的相拥亲吻。然后是某个糟糕的雨天,伊芙不顾一切地奔进红房子,在克里斯的目光下脱掉自己的衣裙。
“您爱我吗?”
她抖抖索索的,像只被雨水打湿的麻雀,“请抱抱我吧。”
男人的躯体覆上来时,温莱再次尝试冲破阻碍。
魔鬼的笑声尖锐刺耳:「你厌恶什么?又不是你和他做爱——再说了,和这种人上床,难道会比巴托伊修德差吗?巴托伊修德那种恶心的玩意儿,你都心甘情愿献祭自己的身体!」
温莱不想听。
她无法离开伊芙的身体,也无法断绝共感。只能忍耐着反胃与疼痛,沉默着旁观这一切。
克里斯显然不是个体贴的情人。
也许伊芙事后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穿好衣裙离开时,充满忐忑地问道:“克里斯先生爱我,对吗?”
回答她的,是一个敷衍的吻。
“是啊,我爱您,小姐。”
「第二幕,相爱。」
魔鬼怪声怪气地念着,世界重归黑暗。
它显然是在讽刺。
伊芙并不爱克里斯。温莱清楚地感知到,伊芙只有依恋和不安的情感。而克里斯也不爱伊芙。他对她,顶多是“喜欢”。
魔鬼的法术,让他被她吸引。可是,这种吸引只会放大他内心的欲望,暴露他真实的本性。
……
画面再度亮起。
伊芙试图远离克里斯,然而受到留影石的威胁,不得不继续与他来往。
床事方面,克里斯的动作变得愈发粗暴,时不时在伊芙身体留下痕迹。后来,他开始使用锁链和皮鞭,玩一些“无伤大雅”的游戏。再然后,他逼迫她扮演狗,给她吃违禁的情趣药物。
每次结束时,伊芙都会问:“你爱我吗?”
相处时间变长,克里斯的假意也变成了真情。他会帮她穿上衣服,像打扮玩偶一样,亲自替她梳头发,亲吻后颈。
“是,我爱您。可爱的小姐。”
这份爱意,掺杂着多少暴虐的欲望?
又或者,爱意是否会助长施虐的倾向?
伊芙不知道。
她沦陷在克里斯的陷阱里,茫然无措,无力挣扎。
这种茫然感,同样传递给了温莱。
世界亮了暗,暗了亮。
很长一段时间里,魔鬼没有再出现。画面变得纷杂摇晃,像是彰显着伊芙心境的混乱。
排演《蒂达的复仇》的某一天,伊芙拖着伤痛的身躯来到戏剧社,而后利用藏匿魔法,跟踪了卡特兄妹。站在公馆客房前,受巴托伊修德分身攻击,伊芙喉咙受伤,仓皇逃窜。
她狼狈地奔跑在各种阴暗的巷子里,不敢回家。从白天到黑夜,经由下城区,走过漫长荒芜的道路,抵达珀西家族的城堡。
温莱看见了庭院里挖土的瑞安。
本以为接下来可以了解地下室发生的一切,画面却再次变幻,来到陌生简陋的旅馆客房。
伊芙满怀憧憬地照顾着气若游丝的斯特莱尔。
斯特莱尔躯体自愈,丢弃了伊芙。
灭顶的绝望感淹没了痛苦的少女,也折磨着温莱的灵魂。
不对劲。
温莱勉强维持着清醒,竭力思考道。
这不对劲。
涉及到温莱·卡特,画面跳跃得很厉害。伊芙行动的动机模糊,反应也很奇怪,许多关键的信息都无法窥探。
她猜测伊芙的行动受了魔鬼的怂恿,可地下室究竟发生了什么?当伊芙照顾斯特莱尔的时候,内心感受如实传达过来,温莱知道,此刻的伊芙脑内同样多了一本书的剧情。但伊芙为何能接收剧情?出于什么契机?
画面再变。
绝望的伊芙回到杜勒家,次日辞演戏剧,进入红房子。
这次,是她主动投进克里斯织就的网。
她迫切需要克里斯的“爱”,来证明自己依旧拥有被爱的魔法。
可是,这一次拜访,她再也没能离开深红色的卧房。日复一日的折磨,越发没有底线。偶尔克里斯离开房间,她走到窗前眺望墙外的街道,心里生出自由的渴望,又很快打消念头。
毕业舞会这一夜,克里斯受邀前往格尔塔学院。
伊芙终于有了外出的机会。她从抽屉里搜出闲置的魔法石,使用藏匿法术逃离红房子,精神恍惚地来到公爵府的大门外。
——要见卡特夫人。
——或者费尔曼公爵。
这是伊芙此刻的真实想法。强烈,而又犹豫。
因为什么而犹豫?与费尔曼夫妇见面,想做什么?
温莱无从窥知。
伊芙的思维,被什么力量阻隔着,无法共感。
夜色已深。
伊芙在公爵府外徘徊良久,直至法术失效,守卫质问她的来意。
恰巧费尔曼送克里斯出门,遇见伊芙,费尔曼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这是……哪家的小姐?”
喝了酒的克里斯心情似乎很好,一把揽住伊芙,懒洋洋道:“这个不行啊,是我的。”
他带着伊芙回红房子。在酒精的刺激下,他情绪高涨,一边撕伊芙的裙子一边说话:“费尔曼这头猪竟然看上你了,你觉得怎么样?你跑到他家,就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对吧?毕竟是卡特家族……”
伊芙被掐着脖子摁倒在地毯上,就这么接纳了克里斯的侵入。
她张着嘴无声尖叫,眼泪滑入鬓发。
克里斯发泄了一次,让仆人提来冰桶和红酒,说是要玩个更有趣的。经历得多了,伊芙也知道,所谓的“有趣”,只会给她带来痛苦。
可是没人告诉她,这次会如此疼痛,痛到她彻底崩毁。
在极致崩溃的瞬间,伊芙终于能够发出声音。
她嘶喊着,嚎叫着,哭泣着,将冰锥扎进克里斯的心脏。酒醉的男人反应并不敏捷,就这么被钉在床上,迎接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不要你,不要你!”
伊芙的声音带了恨意。
“明明该有更好的……更好的人来爱我……他们不会伤害我……”
她拔出冰锥,尖锐的顶端对准克里斯疲软的性器,狠狠捅下。
气息奄奄的男人仰躺着,眼睛逐渐失去光彩。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窒息声,无法唤出完整的呼救声。
血沫飞扬。
溅在伊芙的手臂上。
她又哭又笑,大脑彻底变成了破烂。温莱难受得要命,意识挤成了一团干瘪的残渣。
“明明……”
“不该是这样的……”
混杂了血液的眼泪,砸落在克里斯的腹部。
“这根本不是爱……”
「第叁幕,死别。」
黑暗蒙住了温莱的视线。
魔鬼叽叽咕咕地笑着,「尊贵的小姐,你是否对她的遭遇感同身受?」
温莱无法回答。
她甚至做不了张嘴的动作。
但她已经猜到,所有被跳过的重要画面,所有被掩盖的细节,都是这只魔鬼的手笔。
仿佛生怕她……窥探到什么重要的讯息。
「别急。」
费查斯特斯说,「戏剧才刚刚开场。接下来,才是你真正该看的东西,是你应赎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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