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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刚 第22节
    李月缇托着腮看向苏女银行,她显然?也是听说过这家银行诞生的故事,轻叹道:“从小就听说她们的故事……说是立志做那样的人,结果我现在呢。”
    她本以为言昳也会赞同她的话,却没想到她目光落在言昳身上?之?后,言昳睁大眼睛:“哦,我不是有这么大志向的人。她们是挺伟大的,我也钦佩,但我这人注定跟伟大没什么关?系。或者?是在我足够强大之?前,我可不会选择变的‘伟大’。”
    李月缇不太赞同她的看法,言昳却不想多说,眼看着轻竹带着几个仆从出来,仆从手?中的箱子?已然?轻了很多。
    轻竹将一个严密封好的信封交给言昳:“二小姐,这是那银行给的。还?有这几件钥匙、印章和票据。”
    言昳一一接过。
    李月缇:“信封中是什么?”
    言昳:“是户头的一些?证明,为了去下一个地方用?的。让轿夫走吧,咱们去大王府巷。”
    言昳随身拿着一个软袋,将信封收好后递给她:“不用?拆信封,我让你拿出来的时候,你拿出来就行”。
    李月缇不止一次觉得这孩子?心深似海,这会儿看她打理自己的户头也不太吃惊了。
    大王府巷附近,算是金陵最大的交易地,不单附近有大量米面粮油的市场,更有购置地产、买卖股份的地方。不过由于?如今大明经?济很难全国统筹为一个整体,这里能买卖股份的除了一些?大型工厂以外,甚至还?有王婆洗衣铺、金陵戏曲报以及张麻子?擦鞋店等等这种小买卖,也在这里卖股份。
    言昳等人的轿子?在最宽敞也最鱼龙混杂的大王府巷附近穿行,到处都是摆摊、宣讲与分发黄纸传单的人,现杀活鸡和卖大力丸旁边,就有人挂着牌子?,在为自己开的包子?铺筹措融资。
    地面上?污水横流,还?有一些?戏法班子?正在一边敲锣打鼓一边卖票,这几个轿夫越过卖货的广场,终于?到一处巷口停住了。
    这巷口是一家菱格金丝镶嵌玻璃窗子?的三层楼屋,门脸奢贵,却只挂着个有稻穗和票据图案的招牌,店铺外也没有长?队,似乎有一些?打扮稍微讲究的管事之?类的人物,在正门出入。言昳下了轿子?,李月缇带上?帷帽跟上?,一行人却没往正门走,走到巷子?里,一处后院的两扇大门,门上?有一小窗。
    言昳让轻竹敲了敲门,小窗打开,里头人并?没看到个子?小小的言昳,反而看向了李月缇。
    窗子?里的男人道:“夫人是来办事的?”
    李月缇清了清嗓子?,捏紧帕子?道:“爷让我来订货。不过以前没开过仓。”
    男人又看了李月缇一眼,李月缇将手?里的印章和刚刚银行给的信封,给男人看了一眼。
    男人点头,两扇大门拉开,露出里头的后院,竟是一片偌大的春意盎然?的花园。
    李月缇有些?茫然?的跟着男人往里走,花园里正坐着不少富商模样的人物,倒也有几个女人,不过瞧不出来是女富户还?是给男人办事的妻子?。这些?人或是拿着算盘和一大串票单正在算账,或者?是两三人一同交谈着。
    绕过繁复美丽的花园,男人领着李月缇进了花园深处的殿室。屋内竟是个人满为患的大厅,规模堪比佛寺正殿。厅中立着巨大的架子?,上?至房梁,下至地面。架子?分有上?百格,每一格上?写着“棉纱”“黄米”等等的字样,下头其中悬挂着一串大写数字牌。这样的数字牌,最起码有一百多个,李月缇眯眼去看,各个物品价格以一大群富商模样的人,低声讨论着。
    李月缇倒是不打眼,可她领了个孩子?来,就有些?显眼了。
    言昳懒得在意他人的目光,对李月缇轻声道:“这是订大宗货物的地方,那些?价格牌都是一石或十斤的价格。但都是有最低起订标准的,比如说黄米最少以百石为单位。”
    李月缇紧紧握着帕子?:“也就是上?头写的一两二十六钱七十一子?是一石黄米的价格的价格?咱们是要来买这些?东西吗?算算,咱们的钱也买不下太多啊。”
    言昳:“你先去办开仓的手?续。等到开始签契书的时候,我再跟你细说。”
    李月缇有些?怕,这里出入的各个都像是富商贵户,甚至是银行大家。一个个低声盘算中,都是听来骇人的加码和成交量。就这些?人果决下单的手?笔,还?有那眉眼中精明的模样,这儿真?的是她们能混的地方吗?
    里头,一位管事模样的男子?迎出来,对李月缇一作揖:“夫人是要开仓吗?是开明仓,还?是暗仓?”
    李月缇微微颔首,定下心神,照言昳交代的开口:“暗仓。”
    管事点头,领李月缇往一间单屋走去,自己则通过钥匙,走到了隔壁的房间。而后听到那头管事窸窸窣窣的几声响动,两个房间之?间一扇半大窗子?打开,窗子?里露出管事的脸,还?有横在窗口的几根木柱栏杆。
    管事:“暗仓也是需要提供银行号柜的,还?请夫人提交。”
    李月缇将手?中的信封递给管事。
    管事点头,小窗合上?。里头传来了算盘声与笔记声。
    李月缇心里发慌的看着一同进来的言昳。
    言昳正看着单屋里的小榻、硬笔、算本等物。
    其实这里就相当于?非常早期的期货市场。只是这里大部?分还?是真?实的供需双方在交割实物,在里头炒的人还?比较少。
    但由于?如今大明的特殊形式,这种早期期货市场还?是很有特点的。
    比如明仓和暗仓。
    明仓是指用?真?实的户名、银行号柜与户籍黄页开设的账户,可以不用?缴纳太高的保证金,对强行平仓的补足期限更长?。就相当于?用?真?实的不动产和银行账户,为自己的买卖交易做保障。
    暗仓可能就是不透露真?实姓名,不挂钩真?实银行号柜,加大了保密性,但需要缴纳更高的保证金和准备金,对于?某些?为官者?或不愿透露身份的“玩客”来说更合适。
    考虑到大明律例还?不允许官员宗师搞投资产业,所以几乎在各个金融领域,都出现了“暗仓”“暗户”这种方式。
    一会儿,窗子?打开,露出管事的脸:“夫人的暗仓户名为?”
    李月缇拿起旁边的硬笔,在一张短笺上?写下两个字:“言失。”
    管事接过,抄录点头:“言多必失的言失对吧。那编号顺位为:金陵叁陆肆玖壹。将仓内交易的转汇入苏州女子?商储银行时,需要征收千分之?三的税头。户头所有交易,需要缴纳二又四分之?一倍份保证金,当您购票的时候,保证金将随票一同划账。”
    李月缇听得云里雾里,但言昳没有说话,就应该是没问题,她跟着管事的话点头。
    她在书上?看过荷兰、大不列颠等国,似乎都有这种交易形式,但她只认得那些?词,却无法理解其中如何操作。
    之?后签字、花押、摁下手?印,李月缇其实心里一直也惴惴不安,但又觉得拿自己一部?分的嫁妆来试一试,总是值得的。
    一会儿小窗又合上?,管事似乎离开了隔壁的房间,走到她们所在的单间的门口,打开门,手?中拿着一个黑色皮革硬夹子?,大概半尺多长?。
    管事打开黑皮夹子?,里头露出几沓印刷铅字的笺条,还?有一张内扉,上?头写着“言失”二字的户头名和编号。
    管事:“这里是您的票夹,如有下单,请到各务郎处办理,都会写好您票单的交割期限、价格以及时点等等。到时候弊所也会留一份作为入档备存。”
    黑色夹子?里还?夹着两支铜尖硬笔和一小玻璃瓶的墨水。
    李月缇显然?已经?晕透了,只伸手?接过了票价,对那办事快速周到的管事一点头。
    言昳拽拽她衣袖:“阿娘,咱们去花园里说吧。”
    李月缇正要离开,回?过头去,就瞧见一小童支着杆子?,将一串新排序的数字,挂在了黄豆的名牌之?下。外头大钟响起,又有几十个童子?支着数个杆子?,出来改价了。
    等二人到了花园里,找了处避阳的小凉亭坐下,轻竹站在凉亭外头,言昳抽出硬笔,沾了墨水,随手?扯了一张笺条,在背面写着数字。
    李月缇:“我怎么听不明白这交易是怎么回?事?等等……这是阿拉伯人的数字?”
    言昳嗯了一声,继续算账,有些?数额不大的就心算,而后划了几道,道:“一会儿,你进去下单三千石棉纱、一万一千石黄豆。”
    李月缇吓得瞪大了眼睛:“多少?!你要买这些?东西?你知道一万一千石是多可怕的量吗?你往哪儿放啊!”
    言昳:“不,这些?东西不会过我的手?,我不需要看到实物。”
    李月缇:“我刚刚从堂里出来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一眼,我记得黄豆是大概二两三出头。”
    言昳点头:“二两三,一石。”
    李月缇:“那光一万一千石黄豆,就需要两万四五千两白银!你那儿来这么多钱!”
    言昳笑着摇头:“我不买现货,我只签下订货的契书。这是一个未来的订单,三个月后我才需要付全款,对方才需要给我这一万一千石黄豆的实物。而契书合同,我只需要付一成的定金就足够了,三个月后才需要补款。每张票交易时间、交易价格都是定死的,但每一张票都是可以易主的。”
    李月缇也算了算:“一成的话,你现在的帐是够付定金了……”
    “哎,你别懵——”言昳看李月缇云里雾里的模样,抬起手?来拍了拍她手?背。
    她需要跟李月缇合作一段时间,有些?事情也需要给她讲清楚,如果不让李月缇认同并?理解她再做的事,就可能由信任危机引发后续一系列问题。
    言昳推开了那些?账册:“我来打个比方。你在金陵这些?年,该知道报恩寺前街的谭裁缝吧。你在他那儿订过衣服吗?”
    李月缇慢慢点头:“嗯。现在也要提前三个月订布料。”
    言昳:“你在谭裁缝那儿订衣服,他怕你毁约,是不是需要你付定金,然?后在票据上?写好,定金十两,三个月后出货,出货的时候你必须再付九十两银子?尾金,来得到这件衣服。也就是这件衣服总价就是一百两。那你怕谭裁缝三个月后不给你衣服,谭裁缝怕你三个月后看见衣服不给钱,所以你们俩,找了一个信得过的大人物,来给你们强制执行这件事。”
    言昳指了一下刚刚走出来的那件正堂:“咱们去的地方,就相当于?是这个打包票的大人物。”
    李月缇:“然?后咱们现在的钱,不够买衣服,只够付定金的。”
    言昳:“对,我只有十两,便从谭裁缝那儿得了一张契书票据,却很难在三个月后拿出尾金。但在即将出货的之?前,谭裁缝的衣服突然?被熹庆公主穿进宫中,甚至去跟大不列颠使者?会面,衣裙火遍了大江南北,一衣难求,现在想要跟谭裁缝订一件衣服,要花一千两银子?。就有一个富商之?女,听说我们这儿有跟谭裁缝的契书票据,她就想来买我们的。你说我卖她多少合适?”
    李月缇眼睛转了转:“……她如果单去找谭裁缝,要付一千两。你现在九百九十两银子?卖她这张票,而且等几天就能拿到了,她肯定愿意买。”
    言昳笑了笑。
    李月缇立马懂了:“哦对,她拿到这张票,还?要按照票据写的,还?要再付给谭裁缝九十两尾金。如果这样的话,九百九十两加九十两,就超过一千两了,她没必要在你这儿买。那就给她定价九百两,她再付给谭裁缝九十两,总共九百九十两,也比一千两便宜。她就愿意买了!”
    是,只要将手?中票据的当下市场价格,减去票据上?的尾金,而后再稍微便宜一点,便能轻轻松松卖出去了。
    言昳点头:“正是如此。而我跟谭裁缝签订这张票据,只花了十两银子?的定金。而我转手?卖给富商之?女九百两。我赚了——九十倍。从头到尾,我都不需要见到那件衣服,也不需要准备能完整买下这件衣服的钱。我现在买大豆也是这个道理。比如说一万一千石大豆,目前订单总价是近两万五千两银子?,我定金只需要一成,就得到了这些?大豆交付的契约。三个月后,大豆价格翻一倍,我能赚多少钱?”
    李月缇连忙低头要算。
    言昳轻声道:“不算黄豆价格后面的零头。我能以两千五百两,赚两万七千六百两。”
    李月缇猛地抬起头来:“这还?只是……”翻一倍!
    李月缇只感觉脸颊发麻:“你不需要看到这些?大豆,也不需要租仓库去储存大豆,你只需要买卖这些?票。这钱就是你无本万利得到的。这张票据只要被执行了就好,至于?是谁付钱,谁买走,大豆的卖家不在乎,咱们所处的这个大机构也不在乎。”
    言昳点头:“其实一年大豆的产量,都是差不多固定的,现在未来三个月出产的大豆被我这样的玩客预定走了,真?的需要酿造酱油、制豆制品甚至是作饲料的工厂,想要买大豆,就只能从我手?里买了。”
    “可要是快到交货期的时候,大豆价格暴跌了呢?”
    言昳吐舌头:“那我就完蛋了。我肯定是不能交割货物的,我付不起那个仓储的成本,到时候只能把我这些?票,赔钱卖给那些?需要大豆的工厂。我什么也没捞到,就会赔的倾家荡产。如果赔的太多,甚至超过了我的保证金,这个交易所就会替我强行收缴票并?卖出。到时候我定金、保证金全都不在,就可谓一穷二白,身负债务,甚至银行内的存款也都需要被抵押出去。”
    李月缇终于?盘算明白了:“……这就是金额大的离谱的赌博!”
    言昳:“差不多。只是我不靠运气,不靠出老千。我有我下注的理由。”
    李月缇惊奇:“你知道大豆会涨价?”
    言昳笑了笑:“为什么有人敢赌谭裁缝的衣裳为什么会涨价?原因有可能是那人知道给谭裁缝提供原料的布料厂,即将大幅涨价;有可能是有人特意送给公主穿上?,让谭裁缝的手?艺一炮而红,一衣难求。前者?是讯息。后者?是操作。”
    李月缇:“那你是……”
    言昳:“目前是前者?。”
    最近这些?年,大明物价起伏离谱。她前世?知道自己童年时候灾年不断,之?前在李月缇那儿看报纸的时候,也看到了旱灾的记事,说是黄淮、冀晋与山西等地受旱严重。在灵谷禅寺附近询问店家时,也能大概得到些?端倪。细想一番便可知,这都是夏季大豆的产地,受灾后产量会陡然?降低。大豆作为最重要的副食之?一,价格必然?疯涨。
    李月缇垂下眼眸:“你说咱们这样,算不算是把价格拱高了,祸害了人?”
    言昳皱眉:“那说明你没听明白。”
    她买卖期货,并?不是囤货高价,更不是“倒掉牛奶”。她没有干涉到供需市场,大豆总是要涨的,只是一般大豆涨价,是有货的卖家赚大钱。但在灾情之?前,卖家无法预测大豆价格,为了更保险,他们选择以固定价格的未来订单这一形式,牺牲可能的利益,增加一道保险。而言昳有眼光的期货交易,就相当于?是单纯买卖市场上?卖家应该获利的部?分,握进了自己的手?里。
    言昳想了想,努力给她解释了几句:“这次不是。”
    李月缇大概明白了些?,她终于?松了口气,抚着裙摆道:“我愿意赚钱,可我有时候,不愿意让那些?农民受了苦。”
    言昳半晌道:“……不会的。”
    但真?的吗?这个弱肉强食的混乱大明里,每一个强者?的诞生,都会以各种迂回?的方式,转嫁在底层人身上?。
    李月缇听她说“不会”,露出一点宽慰,但言昳却后悔了。李月缇受过太多欺骗了,她不太愿意再骗她了。
    言昳转过脸来:“不,我应该提前告诉你,你要是想做‘清流’,就该回?家去,我们玩的游戏会一步步升级的面目全非。”
    李月缇怔怔地看着她:“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