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夏好时节。
自上次一别,在那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陆舜华都没见到江淮。
听到他的消息,是叶姚黄说他入了羽林卫,年纪够不上,人家看他也算皇亲国戚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
她应一声,神色如常。
关她什么事,他都说了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他拿自己当闲事,她也没必要上赶着找不痛快。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转眼到了三月一度的花灯节。
今年的花灯节同以往不大一样,据传是花神的寿辰,因此要准备比以往更盛大的祭祀典礼,长街十里跪拜,祭典置放在圆月街的中央,上京子民期待花神能给他们带来丰厚福泽。
福泽不福泽这事儿叶魏紫和陆舜华都不是很关心,她们关心的是花灯节这一天静林馆破天荒地停了一天学。
新帝登基后第一次花神祭祀,颇为看重,祭典用的佳酿与祭品都自宫中所出,前一天护送至静林馆后院放置,第二日花灯节时再送到圆月街。
后院被几大缸子的酒占满,酒味实在诱得人心痒难耐,馆里的学生全是少年心xlng,根本按捺不住,干脆停学,节后再回。
祖奶奶又去礼佛了,没人罚她抄佛经,陆舜华很开心地和叶魏紫叶姚黄在外头耍玩一整天,月上枝头才回去静林馆。
静林馆对入馆时间有严格条规,凡逾时不归者无论何种理由皆不得入内。陆舜华心里清楚自己早就过了入馆时间,也不急,和叶家兄妹告别后慢悠悠地走到男厢院后墙外。
这地方自从上次她为给江淮送药爬过一次后就留了心眼,特地趁无人时溜过来在墙下用石砖垒了高高的台阶,方便她逃学时进出。
她踩着外头的小马扎费劲爬到墙上,顺着树干绕了一圈,脚尖轻易够到了石阶,小心翼翼地往下放身子。
这种事情她做的次数不多,好在艺高人胆大,手脚生疏了些但动作还算利索,没一会儿就灵活地落到地上。
只是在回头时出了点差错,陆舜华猫着腰从最后一级石阶上跳下来,忽的一个声音响在耳边,伴随着点点溅起的水花。
陆舜华:“……”
她跑到置放在石阶边上的酒缸,踩着石头上去,费力往下看。
就着明亮的月光,果然清浅的酒缸子底下静静躺着一只并蒂莲花金步摇。
要命。
陆舜华下了石头,退后几步,打量眼前放置的几口大缸子。
酒缸不愧是皇家御用的物品,雕纹极尽jin美繁复,玉制的大缸子散发出温润的光泽,酒香四溢,醉了月光。
可她现在没工夫欣赏这口看着笨重实际可能花费巧匠无数心思的酒缸,她比划了一下,酒缸就比她矮了小半个头。
砸缸是不大可能的,陆舜华也没这个胆子砸。她在心里头默念了好几声罪过,从树上扯了根分叉长枝,嘴里念念有词:
“花神娘娘,得罪了。”
当然是没人应她的,周围只有她拿着树枝搅着酒水发出的声响。
陆舜华提心吊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下动作不停,偏偏那支金步摇和她作对似的,好几次都已经碰着它了,将它提溜到一半又顺着缸壁再次滑到缸底。
如此多试了几次,陆舜华就烦了上来。
她再加了块石砖,将自己垫得更高,半个身子都探到缸前,一手扶着酒缸边缘,一手摆弄树枝去叉自己的金步摇。
天可怜见,花神娘娘你开开眼吧,快帮信女把这玩意儿弄上来。
她手都酸了。
换只手好了。
……
天旋地转,哗啦巨响。
水花溅出几尺高,水声和“扑通”声齐齐划破长夜。
——陆舜华掉进酒缸里去了。
悲哉,怪哉,丢脸哉。
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陈酿,陆舜华憋着一口气探出脑袋,右手堪堪扒拉住酒缸的边缘。祭祀用的酒缸十分大,比她的人就矮了半个头,她两只手扣到缸壁上,用尽全力才勉强露出鼻子眼睛,脚底还是悬空的。
陆舜华鼓着气跳了两下,没跳出来。
咬着牙用臂力想翻出来,翻不动。
一脚踹到酒缸上,抱着“能不能把酒缸踹破”的天真想法,差点又掉进缸底。
嘶……好痛。
陆舜华眼泛泪花,下巴搭在酒缸边上,感受陈年佳酿的香气环绕鼻间,红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她又要“扬名立万”了。
明日花灯节祭祀,上京的人都会知道,恭谦王府的宸音郡主做了如此大逆不道又十分丢脸的事。
她在心里开始盘算着,这回祖奶奶又要叫她抄几遍佛经。
抄佛经真是太累了,上次她和阿紫偷溜出去玩,还欠了三遍没抄完,手都写疼了。这回看下能不能打个商量,求祖奶奶罚她跪佛堂好了,大不了等后半夜再让阿宋过来偷偷放她出去。
陆舜华心里想着怎么和祖奶奶求饶,想着想着入了神。六月初夏的夜尚且微冷,那股子酒意带来的燥消退后,她泡在酒缸里终于感觉到有点儿冷。
陆舜华又晕又怕,不敢想自己泡一夜以后被人捞出来上京的人会怎么传她,缩着肩膀可怜兮兮地扒拉在酒缸边,伸长脖子四处打量,盼着能有谁从天而降,拯救她于酒水之间。
眼珠子在四周转了两圈,还真让她发现了救星。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看到拐角处露出了一抹月牙白的衣衫。
陆舜华登时想到了今天早上出门前碰到叶姚黄,也是穿了一件白色的冰绸长衫。
她大喜过望,也没多去思考叶姚黄此时此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费力地挥手,“姚黄!姚黄!快救救我!我掉进酒缸里出去了!”
来人动了下,露出半个肩膀。
陆舜华更高兴了,抓着这抹希望的曙光,喜悦地要哭出来。
“姚黄!我在这里!快来救我,我好冷!还头晕,我出不去了,你快来捞我!”
白色衣袍随之而动,来人正过身子,露出整件衣衫的原貌,分明就是简单的布衫,哪里是什么冰绸长衫。
他缓缓走过来,脚下洒落大片银白月华。
长剑和短笛碰撞,声音清脆。
这种声音,这种脚步,这种熟悉的漠然态度,这种在你身边也不发一语眼睁睁看着你上蹿下跳的冷眼旁观——
江淮走到酒缸边,低下头,长睫在眼下落下小片阴影,一头黑发高高束在脑后,几缕散发垂在脸颊两侧,平添了几分少年人的朝气。
三月未见,他的身量看起来似乎更高了点,肩膀也不似从前那么瘦削,穿着常服,袖口和腰身紧紧束着,一副利落打扮。
江淮神色淡淡,垂眸看着酒缸里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期盼地看着自己的陆舜华,勾起嘴角要笑不笑。
他说:“郡主好兴致。”
陆舜华也巴巴地冲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可惜笑意才露了个边边,耳边又听得这可恶至极的人说道:
“如此,便不打扰郡主饮酒作乐了。”
说完,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陆舜华扒着缸沿,傻眼了。
“你这人,你这人……”她嘴唇张合,雷劈了一样讷讷道:“怎么一点都懂得尊师重道……”
他身量变了,身份变了,不再是红着眼睛边哭边吹笛子的绝望少年,但唯一不变的还是那副脾气。
和三个月前一样,又臭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