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老爷子这两年腰腿有点不好,冯玉姜抽空就会去看看的,正好遇上军军回老家来过暑假,她就随口邀了一句:
“军军,去姑家玩几天”
结果军军很积极地就跑来了,为此还费了不少口舌跟孙老太软磨硬缠。
“你姑家小孩本来就多,你再跑去,就更闹腾了。”
冯玉姜便帮着军军说话:
“妈,小孩多了才热闹,他好不容易熬个暑假,就叫他去玩几天吧!过了暑假,山子跟军军上大学都走了,往后再想一块玩就不容易了。”
她两个在这儿絮叨,军军那边已经开始收拾行装了,没人注意军军的嘴角偷偷撇了撇说谁是小孩
在当妈的、当奶奶的心里,小孩永远都是小孩,长的再高再大也是小孩,然而算一算,山子已经是够20岁的大小伙子一个,军军也已经19岁了。农村里,旁人家孩子这么大,不上学的话媳妇都娶回来了。
当然,好不容易熬过高中考上大学,这个暑假他们就是玩成泥孩子,也没人舍得嗔怪。
比如到泥塘里去摸田螺。田螺这东西也怪,清凌凌的河水里不多见,小水塘子里却怪多的。两个大小伙子,还加上刚子、小五这两条小尾巴,大背心大裤衩,下到塘子里摸田螺,浑身弄得泥一块水一块的,反倒痛快了。
田螺可以直接放清水煮了,拿针挑出螺肉,放韭菜、辣椒炒。田螺本来会有一股子泥腥味,用韭菜炒,味道特别搭,能去掉泥腥味,还能让螺肉更鲜美。
田螺还可以带壳炒。军军爱吃田螺,这乡下的吃法他以前还真没吃过。
摸回来的田螺,要放在清水里养上几天,每天还要换几次水,让它好好的吐干净泥,拿硬的刷子刷洗干净,用剪刀剪掉尾巴螺蒂,这个有点费劲,山子跟军军被分配干这活儿,干脆就上了钳子,直接钳掉了。
热锅放上油,葱段、姜片、红辣椒、花椒粒爆香,放进去清洗干净的田螺翻炒一会子,再加料酒、盐、紫苏叶子继续翻炒,炒熟出锅。紫苏叶子一定不要忘,最能去掉泥腥。南方人吃这道菜,不敢炒时间长,怕不嫩生了,冯玉姜总是觉着田螺这东西长在水塘子里,水塘子总有蚂蝗啊啥的,怕不放心,炒一会还要加点水,烧煮一会子才放心。
吃田螺也算是个技术活儿,看上去半点也不文雅。会吃的人,两个指头捏住田螺,把田螺放入嘴唇里“啧”地一吸,螺壳里的汤汁跟着螺肉一块吸进嘴里,那鲜美,那甘香,怎么也吃不够。
山子吃田螺,技术是过硬的,总能够顺利吸进嘴里。军军就不行了,两个手指捏着田螺,嘴唇对着田螺“啧啧啧”地吸了半天,有时候还是吸不出来,偏偏他还就喜欢上了,当成是一件好玩又有挑战的事,非要吸着吃不行。
二丫看不下去了,起身去拿了几根牙签来,丢在军军跟前。
“九表哥,你这哪里是吃田螺,你这明明是跟它亲嘴亲上瘾了,根本吃不着。你还是用牙签挑吧!”
山子一口水笑得喷了出来,看着军军咕咕咕笑个不停,军军捏着田螺,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脸上就了烧。
那时候小青年单纯啊,听见亲嘴两个字就羞脸了。军军瞪着二丫,想不出能怎么对付她。
死丫头,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死丫头,怎么说话的!”冯玉姜忍着笑呵斥二丫,“哪有你这样不知道丢人的小孩。”
好在家门不远就是清泉河,晚上河里就成了天然的浴场,那年月农家也没个太阳能热水器啥的,下河洗澡成了晚间的保留项目。山子下河洗澡,就会顺手把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了,也不用肥皂,也不用洗衣粉,夏天衣服穿了一天,无非就是泥土和汗味,稍稍一揉搓就干净了。当然,有时候也会弄上青草汁液,那个反正怎么也洗不掉,干脆就不管它。
叫冯玉姜异奇的是,军军也同样自己洗衣服,洗得还挺干净,晾晒的时候也要理得平平整整,真是个不错的孩子。她还以为,这城里长大的独生子,必定是个娇惯的呢!
不过想想他爸妈都是部队上的,习惯了内务自理,也就不奇怪了。
河里有男人洗澡的地方,也有女人洗澡的地方。农家舍不得专门烧洗澡水,河水干干净净的,白天大太阳晒了一天,温热的十分舒服。男人聚集在一处河道洗澡,河水拐过一个弯,是女人的地盘。一到晚上那老些子女人在这儿洗澡,老的少的都有,一边洗还一边说话拉呱,嘻嘻哈哈,声音能传出去老远,反正约定俗成的规矩,女人在这一块,任何男人都是没胆子走近的,经过这里也要远远的绕道。
其实女人的地盘里,男人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小五就跟着冯玉姜去洗澡。冯玉姜下河洗澡的次数不多,平常自己在家烧盆水就洗了,但是二丫喜欢下河,她会游泳,游得还挺好,扎猛子扎得比一般男孩子还厉害,一个猛子扎出老远,吓得冯玉姜低声喝斥,赶紧叫她回到水浅的地方。
小五才四岁,知道啥呀!白天大概都在水里泡了一整天了,晚上照旧来洗澡。小五跟在冯玉姜和二丫后面,丝毫不觉着有什么别扭。女人的河段里到处白晃晃的,小五站在浅水里,玩得还怪高兴。
“小五,你是男的你知不知道下次你不准跟我们来洗澡了,不然你就丢人了。”二丫虎着脸吓他。
“那我跟谁洗”
“小男孩跟爸。”
“爸来洗澡都太晚了,我等不到。”
“你跟大哥去。”
“他们到晚上不想要我。”
“那是他们晚上去捉癞蛙子了,怕你碍事。你别捣乱就行,不想要你你就死缠着,就跟着他们。”
当地人管青蛙叫癞蛙子。
洗完澡回家的时候走着走着,各家的人很容易就又走到一起了,呼儿唤女,一块回家去。
冯玉姜她们走着走着就看到了山子、军军他们,似乎正在研究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蒲棒,这个是蒲草上头长的。听说能止血的,不过我没试过
。”山子跟军军介绍蒲棒。“蒲草,就是那一大片叶子细细长长的、长在水里的水草,能编蒲草苫子。”
“拿这个打鼓倒挺好。”
抬头看见二丫过来了,军军就举着蒲棒跟二丫献宝。
“二丫,你看蒲棒。”
“什么好东西,咱这里你要多少有多少,要不怎么说城里的小孩笨死了。”
军军就笑。二丫刚洗过头,长长的披散着,穿着棉布的花裙子,细细高高的个子已经育了,但明显她自己没有什么大姑娘的自觉。
军军就说:“二丫,你穿上裙子,还能装一回小姑娘,要不你整天就跟个野小子似的。”
“九表哥,你要是穿上裙子,也能装一回小姑娘,说不定比我还像!”
军军气得举着蒲棒去敲二丫的头,二丫嘻嘻哈哈地跑到山子后边,两个人围着山子打开了拉锯战。
有一回,四下里没人的时候,山子突然问了军军一句:
“你怎么会喜欢二丫她可不好招惹。”
军军闹了个大红脸,老半天没说出话来。
少年心事,瞒旁人兴许能瞒的住,瞒同龄人,就没那么容易了。
怎么喜欢二丫军军后来是这样跟山子说的
“二丫她能干出很多我不敢干的事。”
比如呢比如当年十三岁的二丫帮着十五岁的军军打架,比如二丫敢爬树掏鸟窝可军军就是爬不上去,比如二丫敢骑孙老二家的大马……
这些子事,山子当然不知道,二丫恐怕早已经忘光了。生活上,有道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二丫是小大人一个;但在某些方面,这个丫头还是比较迟钝的,还没怎么开窍呢!
暑假里正好是雨季,一下雨,几个大孩子就去田间捉山水牛。
山水牛吧,这东西长得跟水牛、黄牛没有半点关系,跟天牛差不多,六条小腿,两条大须子触角。它还有两个大门牙,咬人很疼的,需要你特别小心。
山水牛幼虫藏在地底下,是一种拇指那么大的黄虫子,肉呼呼的,烧吃煎吃特别味美,当地人叫它“荒拾”,大概是说它专会长在茅草荒的沙岭地里。夏天一下大雨,荒拾就变成了山水牛,满地里跑,八十年代你雨天到岭上去,很容易捉到。
不过,现在你专门找上一天也难找到了。为啥茅草荒没了,农药多了,环境坏掉了。再有就是它太好吃,叫人捉了去卖钱,渐渐就绝迹了。
山水牛炸着吃,啥调料也不用放,就能香的人流口水。
山子披着一件样式古旧的蓑衣,低头寻找山水牛,山水牛跑得很快,现了就要两步冲过去,捉住它就放在小铁桶里,山水牛在铁桶里沙沙的响,很不甘心似的。
捉山水牛要跑得够快,跑路也远,两个小的就没给来。
山子只顾捉山水牛了,二丫跟军军很快就撂在了后边。
“二丫,我过两天要走了。”
“哦,走呗,今晚上炸山水牛吃给你践行。”
二丫跟军军都穿着雨衣,雨渐渐小了,二丫干脆拿下雨衣帽子,光着头给淋。军军看着她,心里叹气。
这么希望他走啊,今晚上就践行
“等我到了大学里,就跟你写信,行不”
二丫说:“行啊,邮票要选好看的。我喜欢花鸟的邮票。”
军军用试探的口吻说:“要是我见着好看的蝴蝶结,我给你寄来,你戴蝴蝶结最漂亮了。”
二丫撇嘴:“你当我七岁啊,开学我都上高中了,你看高中生谁还戴蝴蝶结”
山子拎着盖住桶底的山水牛转回来,便看到军军一脸哀怨郁闷,二丫却捉住了一只山水牛,揪了一根细长的草茎从脖子拴住了,拎起来拨弄着玩。
“这个别吃,就留着给小五玩。”二丫说,“小五肯定喜欢。”
“它会咬人的。没有好心眼。”山子呲吧二丫。
军军叫孙老二来接走了,山子上大学,钟继鹏把他送上了火车,也没用送到学校去。二丫上县中一走,家里一下子怎么那么冷清
明明前头饭铺里好些子客人,冯玉姜就是觉着家里找不到人。
好像都空了。
刚子五年级了,这小孩学习成绩一直低拉打挂的,能凑合及格就不错,老师甚至叫他别说自己是山子跟二丫的弟弟。冯玉姜对刚子也不指望能考什么大学,就希望他至少把初中混毕业了。
“你说咱们那时候生刚子,是不是偷工减料了他哥他姐都是好学生,他怎么就那么笨”
冯玉姜气得瞪钟继鹏,少肝肺的话。
“刚子他不是笨,他不肯用心。各人有各人的出路,随他去吧!”
反正道理也讲了,管也管了,这刚子就是成绩上不去,你能怎么着他
小五也叫冯玉姜送去上了育红班,那时候不叫幼儿园,叫育红班,老师是村里头有点文化的小媳妇,上学要自带小板凳,小孩子也都是五六岁的,当做小学前的准备了。
头一天,小五搬着小板凳,怎么也不肯去上育红班。他依赖冯玉姜。
“小五,你去上育红班,育红班里有那老些小朋友,小妹妹。你去看看哪个小妹妹好看,赶明儿说给你当媳妇。”
钟继鹏笑嘻嘻地这么哄他,结果小五还就真听话去了。
家里就剩下冯玉姜跟钟继鹏了,两个大人,空落落的,大眼瞪小眼。
钟继鹏表现明明是越来越好,哪知道他要闯就是闯出大祸。
作者有话要说:山水牛现如今野地里已经几乎见不到了,就算饭店里有,也是养殖的,养殖的山水牛,再好吃也没了乐趣。
常常还念小时候清凌凌的河水,软软的干净的沙滩,四处乱跑的山水牛,一个晚上捉上百个的姐猴,麦田里窜出来的野兔子......
现在看不到喽!河里的水都快变成酱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