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去得早,没有多说此事,好像是父亲外放时偶然间遇上的。”
父亲贪爱新颜色,姨娘初进府时很是得宠,便是后来得了别的美姬,新鲜感淡了,也没有彻底丢开手,还常来偏院小宿。
素娥印象里,姨娘是个极开朗的人,父亲来时她也温柔小意,父亲不来她也并不悲切,自跳她的舞,唱她的曲。她还时常将素娥抱在膝头,轻言絮语地教导她莫要指望男人,只有把自己活好了才能在世间立足。
那时素娥年纪还小,却隐隐约约知道姨娘并不是那么在意父亲。她的满目柔情,她的曲意奉承,全是不得已而为之,想来当初进府也不是她的本意。
若是姨娘还在世,见了她如今的境遇,不知会做何想。
素娥出神间,已经被沉穆时拉牵着进了竹屋。
说是竹屋,其实也是精心布置过的,青灯素壁,疏帘半卷,极为清雅。
合着地步打就的条凳案几,上面放着熟悉的紫砂茶具,还有一套全新的藤编棋盒,想来松泉已经先来安置过了。
里屋竹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屋侧又得一小门与后院相连,一泓温泉水冒着腾腾热气,从门口竹棚一直蜿蜒到院内,在盈月下荡着烟波。
素娥望着那温泉水颇为欢喜:“咱们是要在这里泡汤么?”
沉穆时哼了一声:“什么阿猫阿狗都泡过的,也不嫌脏。咱们先在这儿小歇一下,再到前头去。”
素娥转头见他真的一脸嫌弃,忽地有些好笑,抿着唇悄悄乐了一下。被沉穆时瞥见了,睥睨道:“傻乎乎的乐什么?”
“我是在想,大人这般好洁,外放时也不知是如何忍下来的。”
沉穆时又哼了一声,“外放算什么,去岁到北郡赈灾遇到大疠,毒虫遍地,四下里都是一股腐尸味,少不得也只能忍了......”
他淡淡说着,素娥却偎过来,软软环着他腰身,仰着脸望着他问:“大人小时候是什么样啊?”
“小时候?”沉穆时蹙眉,将怀里的少女抱高,自然而然揽在怀里,到门边竹椅上坐了,“我出生那日母亲梦见明月入怀,祖父说是吉兆,将我带在身边教养,稍长些便随着他四处游历。”
沉家是河西望族,他祖父沉俞先亦是当时大儒,可惜生的几个儿子都不怎么出息。后来见这孙儿机敏伶俐,把一腔希望全寄托在了他身上。别人家的孩子五六岁才开蒙,他两叁岁就被逼着背《声律启蒙》,什么“仁对义,让对恭,禹舜对羲农。雪花对云叶,芍药对芙蓉。陈后主,汉中宗,绣虎对雕龙......”小儿不明其意,背到后头难免出错,不知挨了多少板子。
素娥听了一阵肉疼:“叁岁开蒙还要挨打,您祖父也未免太严厉了。”
少女体香幽幽,嗓音又娇又柔,沉穆时下巴抵在她鬓间,听她为自己不平,不禁笑道:“我母亲也这么说,所以总是趁祖父出门时给我送这送那,祖父说我一身膏粱习气,全是母亲乘他不在纵出来的。因此待我稍长些,哪怕出远门也要带着我。出门游历不比家里,我那时年纪小吃不得苦,总想着偷偷溜回去,那时最大的志向,便是长大了横行乡里做个纨绔。”
“大人一点也不纨绔,大人这么厉害!”素娥娇声说着,一仰头,粉嫩的香腮磨在他下巴上,一点点胡茬磨在脸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
“大人哪里厉害?”沉穆时暧昧相问,狭长凤眸尾线微挑,墨色眼眸带了一点邪气,明显的不怀好意。
“哪里都厉害......”素娥在他目光中昏昏低喃,盈盈如醉,眼睁睁看他偏过头,将唇轻轻覆在自己唇上。到底是动了心,被他这般温柔以待,比赤裸裸的交合还要令人迷醉。
少女人香香的,唇也香香的。她如今已很会迎合,柔荑搭在他脸侧,鼻中哼着娇音,一截丁香小舌滑溜溜的,撩得人起火。
“还没喂饱你,嗯?”
“不是的......我就想大人亲亲我......”小声音里居然还透着一点委屈。
沉穆时低哼,在她身上发狠揉了两把:“娇滴滴的,待会操你又要哭!”
说着将素娥从竹椅上抱起,拉了拉她揉皱的外袍,“走吧,时候不早了,带你去看看什么是纸醉金迷销金之所!”
小院竹篱外居然候着几名健壮的轿夫,地上放着两竿滑轿,还有提着灯的美貌侍女,见了他们屈膝道:“请客人上轿。”
素娥见那几名轿夫孔武,莫名有些畏缩,沉穆时拍拍她头顶,“不碍的,我在你旁边。”
小院往主楼的路极为平稳,几名轿夫健步如飞,一路分花穿林,不消多时,就见碧瓦朱甍,近在眼前。
这主楼格局甚为奇特,像是放大的八宝琉璃塔,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八面明间开门,叁交六椀菱花。梁枋下挑着一溜水晶灯,大红的穗子随着夜风飞舞。
侍女开了一扇门,挑灯在前面领路,原来每扇门后都有一个独立的楼梯,直接通往定好的客间。有的客人注重私隐,也不怕跟谁打个照面。
跟刚才的竹屋不同,这主楼极奢华,卧室内也是檀木作梁,珍珠为幕,地铺织锦毯,绣着朵朵金莲,花瓣鲜活玲珑,丝丝花蕊细腻可辨。素娥不忍相踏,褪了鞋只着罗袜进屋,只觉脚下柔软非常,忍不住踩着打了个旋。
沉穆时抱臂笑道:“早知卿卿喜欢,家里也该全换了毯子才对。”
素娥听了摇头:“大人辛辛苦苦赚的饷银,怎能如此靡费。”
“原以为得了美娇娥,原来是个酸夫子。”沉穆时笑罢,拉着素娥往窗边走,窗边悬着鲛绡帷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旁边矮榻足有六尺宽,上设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
上了榻往窗外看,才发现自己置身在八角形的宝塔楼内,这楼足有四层高,每层都是豪华的包厢,楼中中空搭着高台,华灯璀璨,仙乐飘飘,一名披着轻纱的侍女高举金盘跪在台上,金盘里放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旁边有个披着鹤麾的俊美少年朗声介绍,说那是来自西洋的法琅掐丝自鸣钟。
那少年口齿极伶俐,将那钟夸得天上少见地上少有,不多时便有人挑开包厢帷幔,在窗边挂上或粉或绿的灯笼。
素娥见自己窗边也有一个高高的檀木悬灯架,上面五色灯笼俱全,问沉穆时:“大人,为什么大家都往外放灯笼?”
沉穆时悠然望着窗外:“灯笼替代了银两,你若看上什么,也可把灯笼挂出去竞价。”
素娥好奇,凑过去看那灯笼,果然上面都写着数额,最低的也要佰金,不由咋舌俏皮道:“这也太贵了!若我挂了灯大人不肯付钞怎么办?”
“怎么办?把你典在此间,卖身抵债!”
楼下的拍卖甚为热闹,那自鸣钟卖了五百金,其后又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有古玩孤本,也有海外奇珍。
沉穆时见多识广,基本上每样都能说得出点来历,素娥先还不觉,听着听着蹙起了眉:“我朝海禁多年,为何还有这许多域外之物流入?”
“你自己也说过,要获多少利,便要冒多大险。朝廷若都能令行禁止,也不至于在海防上砸这么多银子。”
沉穆时淡淡说着,从榻边高几上取了酒壶自斟了一杯。
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无为而无不为”,可是大齐内忧外患,若再讲究无为而治,怕是撑不过几年。
他少年时走马章台,只求自身快意,十七岁宫墙折柳,栽了平生第一个大跟头。十多年沉沦下潦,见多了民生艰难,才真正把祖父当年带着他游历四海的苦心看了个明白。
然而这滔滔浊世,岂是他一个人能力挽狂澜!
素娥见沉穆时神色不明,慢悠悠又喝了一杯,不由有些担心:“大人,空腹不宜多饮,要素娥去叫些下酒菜么?”
沉穆时唇角微勾,“我有卿卿,还要什么下酒菜?”又向她伸出手,凤眸暗沉沉的:“来!”
素娥迟疑了一下,偎到他身边,她对别人的情绪极敏感,本能地知道沉穆时心里藏着事,不痛快。她想了想,小大人似地环住沉穆时肩膀,素手纤纤,一下一下地抚过他胸口。
“你这鬼灵精!”沉穆时捉住她小手塞到嘴巴,惩罚似地咬了一口,那点不愉也很快淡了。
此时楼下飘来弦乐声,拍卖过后,又有好戏要开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