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邑的街摊,也不难寻。好在今早鹿云给她梳理指画了一番,不多一会儿便找到了。
她在寻找合适的干粮的时候,有些老丈已经摆好摊位。尤其是热茶铺,烧水老丈才把一壶热水提起,原来没人待着的桌凳,也陆续热腾了。
“大兄,来一碗热酒。”短褐男子冲着烧水老丈喊了一声,声音亮堂。
“诶,小兄弟你昨天的那事还没讲完呢。”这时另一年长男子双手塞进衣袖里,呵着热气坐在他旁边,兴奋道。
“诶,我跟你说,我姨夫前几天不是从大都回来吗,”他瞅了瞅旁边的行人,贴近那年长的男人,“君上殇了。”
“你说什么?”
她正在一个老妇人的铺上买来两袋馍馍和大饼。不知怎的被这俩声音给吸引住,目光突然狭长。
“别出声啊你……咱们楚国恐怕要出事了。”
“小兄弟你可别吓我啊。”年长的男子一脸惊恐。
短褐男子怕是觉得有人看他们,佯装没事地喝了口热酒,“也就大都里出点事,跟我们这压根没关系,别怕别怕。”
“诶,你昨天跟我说,那丑人公子御真是身带奇香吗?”
“我也是听姨夫说的,他恐怕也是道听途说,不真不真,咱们也别说这说那,喝酒喝酒。”
虽说是毫无意义的一段对话,可是越鱼还是捉住了重点。
楚国国君殇了。她昨天便知道,估计这消息传播得还不快。
楚国要出大事了。这大兄弟说话一句没一句的,可这里面的内涵却重着。
越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公子御跟公子施两人的斗争快要来了,不过她在越国听闻的不多。
两人其实都有封地,只是楚姜王似乎更喜欢公子御一些,病重前唤他来了大都邑。
越国有对璞玉,一名施,又一名为御。传闻这俩公子一美一丑,公子施为人敏锐,才华横溢,更有容纳百川之姿。更何况是她们越国淑女心目中的如意郎君,若说其外貌也定是佼佼者。
倒是那公子御,据说是奇丑无比,心思狭隘,脾气古怪,许多贤能文仕都不愿驻足其下。
可是这般的庸人却自带清香,更说是奇香。不然这楚香王又从何来呢。
还有那天下之君的周岐王都难以请之的雪主瑜白,都只愿为这人效劳,实为世人所不理解。更唏嘘的是,最后的王者竟是这位传闻其貌不扬的公子御。
那时有贪恋她美色的大夫问起,说楚国的公子御与公子施,我要讨好谁呢。
她心中答案竟不随波逐流,“大人觉得雪主能看得上的人会差到哪去吗。”
其实,她也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公子御到底有什么魅力令雪主瑜白为他效劳五年之久。
她真想见见这男人。
初阳已经从阴冷的雪峰上溢出,门前的红梅沐浴着露水,晶莹剔透。
她此时已经提着干粮回到茅舍中,回来的路上她顺便买了一份蜜饯,不过这蜜饯在楚国委实贵,可还算好,她在越国吃的都是作为君上赏赐臣子的礼物。
反正花的钱也不是她的,不心疼。
这时鹿云牵着喂饱的马匹从马舍出来,见到她,露出天真的笑容,“姐姐你回来了。”
“嗯,瑜先生可是起身了。”越鱼将手中的篮子置在门口的桌前,动了动僵冷的手臂。
“先生刚刚出门采雪水了。”他将马鞍固定好,又去检查了一下车轴和车轮。
“采雪水?瑜先生真是好兴致。”她听闻后,忍不住唇角一颤。
不知道这人竟是这般好兴致,大冷天的不躲屋内取暖,竟想着去外面受寒,采雪水喝。呵,果真是雪主瑜白,与别的男人不一样。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她抬眸往前一看,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个带着纱帽的谪仙男人又出现在她眼前。
只是与之前拿碗的他不同的是,这次捧着一壶露水。
“阿鱼姑娘,你买的干粮也是金贵。” 他瞟了一眼桌上的一小袋精心包扎的蜜饯,清冷道。
这一小袋对于楚国的普通百姓是一个月的收入,昨晚给她的那袋钱,恐怕已经用光了吧。
越鱼怎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心底虽是有些虚,却无畏地笑道,“哦,不过也够四五天吃了。”
“今天山上雪化了不少,我们应该不需四五天,鹿云车上的东西可是备好了?”他直接无视了面前的少女,许是昨晚的那场旖旎的梦境,让他有些心慌。
“先生,我们可以上路了。”
喂,什么脾气。
越鱼在他转身的时候冷睨了他一眼,拿起了桌上的篮子。
然而,当她跟着男人上车的时候,薄凉的声音带着一丝的沙哑,“还瞪,蜜饯的钱翻倍。”
“什么?”她唇角一抖。
“你以为是白吃的?”他幽幽地回眸。心里好像有根小虫,不往外钻钻,他就不舒服。
越鱼死也没想到,这个瑜白还是个斤斤计较的小气鬼。
叁天的车程,不多不少。
楚国大都,一处雪海深深的宫殿内。一侍仆端着一盅药从门外走了进来,只见内殿外又站着十个穿着宫服的侍从,他们毕恭毕敬地低垂着头。
这时内殿帘子的一角被掀开,另一穿着墨绿宫服的内侍探出头颅和两只手。
那拿着药盅的侍从将药递了上去。
万重华帐下,一只雪肌无骨的手垂在床榻旁,美人脖颈修长,他媚态横生的凤眼幽幽地盯着眼前一盏盏万华宫灯,百无聊赖。
“公子,药。”穿着墨绿色色宫服的侍从将手中的盅递了过去。
“你把它放在旁边吧。”男人白里透红的手指捉起了桌前小碟子里的蜜饯,塞进他红唇中。
许是甜腻惹他荡漾,男人白玉无瑕的小腿微微上翘,覆盖着暗红色长袍的两条大腿在细缝中若隐若现。
侍从不敢移动眼睛,怕是多看到什么就被剜去了双目。毕竟之前有个大胆不长心眼的侍从盯着公子裸露在外的小腿看,下一秒他就被公子命人戳瞎了双眼。
因是楚国自古便有好男风这等风气,他家公子才对此憎恶非凡,宁可外人传言他丑陋不堪,也不愿以美色惊艳世人。
看着公子完好无损地躺在床上吃甜食。
他心里为他捏了一把汗。
传言,他们公子在先王病逝那日被公子施暗箭所伤,当场吐血。这把暗箭还是一把毒箭,如今公子正卧病在床,待人医救。
这一切不过是公子设下的陷阱罢了。最好是一箭双雕,一来惹公子施大意失心,二来看看这楚国究竟还有谁对他真心。
这时,吃着蜜饯的美貌男人突然一顿,他媚惑生香的凤眸凝视着窗台外因冬雪而明亮的黑夜,一颗黯淡的白星突然烁烁发亮,在冥冥之中更是有一股力量在吸引着他。
“鲁高,把我那件狐裘拿来。”
“公子可是要出门?”
大都内,越鱼他们叁人已经抵达一处客舍,也不知道这瑜白的钱是何处来的,眼前的这座雅舍就被他眼都不眨一下包下了。
就算是作为曾经的越国宠姬的她都难言地心疼。
“我……”越鱼还没把第一句话说完,瑜白就把薄凉的眼神扫过来了。
她突然顿了顿,想着自己有事,“瑜先生……小女就此别过,若他日有事,小女定来相助。”
她没见过楚国的都邑是什么模样,很想见识一番,毕竟楚国是周王室地后裔天下,这里的建筑和民风算是和她的古越有所不同。
也算是撇开了她的相思之苦吧。
她突然苦笑着,明明很乐观,为什么会——
瑜白从未想过会有一个女人视他若猛虎。可是他怎么会甘心呢。
“阿鱼姑娘,我今天本来是有事要跟你说,”他走近她的身侧,“如果就此别过的话,”他清冷的目光透露着一丝的狡黠,“你恐怕再也不会知道你的秘密,古越的故事。”
越鱼原来涌现的相思之苦,突然在绝美的脸上绽放出一丝的震惊和说不上来的怒意。
夜色撩人,窗外寒冬中的明月编织着一层薄凉的纱幔覆盖在寂冷的窗棂上。透过那烛火窜动的纱幔,一男一女正坐在桌旁的凳子上。另有一条银环蛇缠绕在男人肩膀上。
男人此时已经露出白皙的手臂,焚香洗茶。
他将那日收集的梅花露从玉壶里倒出一小壶,然后置在小火炉上烧着。
越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巧夺天工的玉手,“你都知道些什么。”
“你想知道的,我都知道。”他黑色的凤眸沉沉浮浮,道不尽其意。
“那你……”越鱼其实不怎么想提及以前不好的过去,那是血淋淋的伤疤,揭开只会让她措手不及的难受。
毕竟前一世的痛苦让她心惊肉战,这一世她发誓不想再成为祸国妖女的存在。
可是仇恨怎么会在一个人的脑海里被轻易剥夺呢。
她这几天尽管都在告诉自己,不要被仇恨蒙蔽双眼,什么仇什么怨,平淡地过完这一生吧。
可是容易吗?
仇乃七情六欲中恶之首,若是扎根土内,绵延千里,牢固痛苦。掩藏虽易,可铲除太难。
古越还是她的禁地,闽荒之地,依旧不容被外人践踏。
若有人觊觎最后残存的一点,她绝不姑息。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是古越的遗孤。”她心底含着泪,淡笑着,手指不由自主地摸上了胸前的那个玲珑球。
触目她遮掩的笑意,那美艳的笑容背后一定是千沟万壑的泪痕和伤疤。男人沉寂的双眸中浮动着一丝的纠结。
平淡中的耿耿和伤痛,像极了那时的他,明明是极为在意,却还要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
这样的女子,何不惹人心痛。
同为天涯沦落人,只是现在的他已经从容不迫了。
瑜白将煮好的茶从茶壶里倒出,他触着面前的一小杯茶,“阿鱼姑娘,不如先喝茶吧。”
“嗯。”
她正要接过那杯茶,窗外寒风过处,似是挥飞了满树花瓣。瓣颜白中透粉,夜辉星尘点点覆落。
玲珑风有意,敲恻人心隐。
两点淡粉的梅花瓣从枝头飘落,悠悠荡荡地跌进她散着梅香的茶水中。
茶水之上荡漾起伏,两点梅花小舟四周盘旋。只是一点缓缓淡然,停泊在壁湾处,另一叶依旧茫然。
她目光微愣地盯着它,无从下口。
“你知道我来楚国的目的是什么。”墨发美人的玉手握住中间的杯子,而指腹在边缘揣摩,“我不着急你会说什么,但是我能从你的眼中看到……”
她突然抬眸与他对视,男人的唇瓣张合,“我的影子。”
他……或许已经不言而喻了。
越鱼沉默。她很难想象眼前的这个男人竟会与古越一族有什么联系,可是这是现实。
“你还记得我那天问你,你为什么会御蛇之术吗。”漂亮的银环蛇从他肩上扭身下来,他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它的鳞片,然后逗弄着它。
“你是……”
“楚国的苗疆十年前便已经败北了。”
如今的苗疆人不过是阿谀阿楚江山的败类。
古越一族最早的先民是楚国的苗疆,接壤两国的土地。因为战乱的摧残,其中一部分迁移到闽越。然而闽越虽作为越国的先辈,却也难以逃脱……
“瑜先生……”她陡然抽气一笑,五指摁在发麻的头皮上。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怕是多说了一句话让两人都不舒服。
但是她还是有话要说,“瑜先生,还请你不要放弃。”
她很少有说过鼓励别人的话。所以说出这句话的她,显得有些紧张。
触目她的这丝性情,他有些隐晦地笑了。
“时候不早了,阿鱼姑娘你也该休息了。”
入夜许久,他还有正事要办。
只是他突然不想让她再掺合进去,瑜白漆黑的双眸倒映着她俏丽的身影。一抹微妙的清香从她的脖颈处幽幽而来,他干燥的唇瓣蠕了蠕。
她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若是安在男人的战场棋场上,多少人会为她趋之若鹜,又有多少人会为她国破家亡,不足以惜呢。
撇开他的某种模糊的情感不说,作为同族人,他有保护她的义务。
越鱼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与他对视,但立即垂下眼皮,“嗯,那我先走了。”
嘴上是这么说,可是毕竟这个时候鹿云都还未睡,怎么个时候不早了,难道说他要去做什么。
但眼前的人太过孤僻了,她听完他方才那番话,不敢打草惊蛇,心里又是暖融融的。
果不其然,待她躺在榻上半柱香的时间,门外就传来碌碌的车轮声和马蹄声。
“先生,你真的要一个人去吗。”鹿云小声说着,忧心忡忡地牵着马绳。
“嗯,你放心。”他拿过少年手里的马绳,“别让阿鱼姑娘知道我去找公子御。”
外披着一件月牙袍的青衫男子又接过少年递过来的纱帽,“看好她,她不是个安分的人。”
越鱼隔着一扇门听着外面的对话,尤其是他最后那句话,竟令她失笑了。
不安分的人,亏他说的出来。不过她还真想去一探究竟,公子施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
鹿云也只是在他出去后往越鱼的门外探了探,便去睡了,毕竟他想,如此温柔的大姐姐,怎么会做出如此危险的事情呢。
越鱼此时已经从后窗出来,走到厚雪覆盖的大街上,她寒冷地搓了搓手掌,环顾四周,发现依旧有商铺还开着门,就在离她不远二十米的一家小酒铺,门前停了一辆草铺车,她缓步上前。
“大哥,你这么晚还要给宫内送酒啊。”
“大人们要喝热酒,我哪有不送的道理。”这车夫爽饮了一碗热酒,擦了擦下巴和衣襟。
“这也是你家酒卖的好。”
“哈哈,兄弟再喝一碗!”
真是好巧,她还能搭车去趟宫里。
越鱼笑了笑,趁酒铺的人不注意,立即溜进车后的草铺盖里,这儿有好几个酒缸,上面盖着几层茅草,不会被人发现,还是黑灯瞎火的。
骑着马的瑜白已经抵达宫门外,守夜的士兵见着眼前来了个白衣人,声音粗鲁,“你是何人!”
瑜白不慌不忙地将衣襟里的一迭丝绸拿了出来。
“在下瑜白,欲为楚国大都邑公子御门客。”
出山在外,事事谨慎。他手心里那一迭丝绢,正是前些天贴在榜上,公子御招募门客的通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