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个爱绕圈子的人,也不是个喜欢你来我往几句话都要藏着多层意思的人。
聊了几句短暂的场面话之后,蔡绪宁单刀直入,直率问道:“邓奉可有回头的打算?”
他们本来是在聊着轻松的话题,邓奉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意,闻言愣了愣,脸色慢慢淡下来,苦笑着说道:“大司空亲自前来,某也不好不答。若要说后悔,那心中自然是有的。”
他原本是没想到会这样。
只是当他返乡的时候,看见乡里百姓痛苦绝望的模样。一时之间那种心中的愤慨,难以遏制,怒意涌上心头,等他冷静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带着乡民揭竿而起,把吴汉给打败了。
“尽管我离开这里已经有些时候了,可新野毕竟是我的故土。我理解,有些人离乡在外,心中对故土已经没有多少眷恋,但我不是这般人。”邓奉道。
蔡绪宁明白他这里嘲讽的乃是吴汉。
吴汉本也是南阳人,与邓奉出身同郡。只不过常年在渔阳做官,到后来投奔刘秀,多数时间还是把他按河北势力来算。
“吴汉的事,陛下已经知道了。”蔡绪宁道,“你当时举事,是否心中有多少存着,陛下不会处理的念头。”
邓奉是个俊朗的郎君,当他忧愁地叹息的时候,弹幕的密集程度又多了几分。
他是个有些适合忧郁气息的人。
“陛下英明神武,有些时候要做出决断,也是难。”邓奉委婉地说道。
毕竟就在出事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陛下刚刚嘉奖褒扬过吴汉,把他从舞阳侯提到了广平侯,又因为他是大司马升无可升,还提拔了他手下的几个副官。
蔡绪宁抿唇笑起来:“你说得不错,陛下某种程度上,是个只看结果不看过程的人。只不过,陛下也不是个不听劝的性格。这你也是知道的,在我来之前,吴汉已经受罚削去了大司马的位置,只暂时以右将军的分位参与议事,一概事务交由征南大将军岑彭负责。”
邓奉的脸色微变。
他沉默了半晌:“岑彭?”
从蔡绪宁这句简单的话里,他就猜到了陛下不只是派来了蔡绪宁一人这么简单。
蔡绪宁摊手,无奈说道:“你总得让人做好两手准备,如果你答应回来,那一切都好说。可若是你不答应,也总得预防着南阳重新乱起来的可能。青犊军虽然被赶出河北,可是在南阳等几处还是有点势力,秦丰盯得死紧,时时刻刻想着要咬下一块肉来,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是汉军在南阳郡的威望一落千丈,那届时陛下就不得不分心来处理此事了。”
他看着邓奉的眼:“当真要走到这个地步吗?”
邓奉忍不住吃了两杯茶水,被蔡绪宁一把拦住了。
“且歇歇,我都忘了烧水,茶凉就别喝了。”
邓奉苦笑道:“凉了才好,刚好静静心。”
他安静了一会,看着蔡绪宁忙忙碌碌开始烧水,小火炉温着,一时之间倒是真的有几分他们只不过是在聚会的感觉。
“大司空,我已经背弃过陛下一次。在陛下眼中,我已经不值得信任了。倘若我真的回去,大司空又如何能保证我的性命?”
“你还敢在这妄念?!”
耿弇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
蔡绪宁反手握住佩剑,连剑带鞘猛拍在桌上,厉声道:“耿弇,学不会闭嘴就给我滚出去站着!”
邓奉却没有被这样的话冒犯,相反,他还露出了些笑意来:“你瞧,大司空,我回去,也只会被人弃之如砾当做是叛徒;不回去,终究也只会与曾经的同僚,与陛下背道而驰,最终被击破。我这,倒也没多少路可以走了。”
邓奉把自己的事想得很透彻。
蔡绪宁看着邓奉,若有所思地问道:“如果世上有重来的机会,那么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邓奉愣住。
虽然他嘴上说着后悔不后悔,但这个问题还从来没有去想过。
邓奉沉默了。
蔡绪宁也沉默了。
他打量着这亭子外的景色,这选的地方可真是好,从亭子往外看去一览无余。就算真的有什么人藏身,也必然不在近处,不然保准会被发现。
安全。
这地方还是邓奉选的。
他这称赞着邓奉,殊不知邓奉在得到蔡绪宁干脆的应允时也吓了一跳。他犹豫了整整半天的时间,才最终决定一个人都不带,单身赴宴。
邓奉原以为蔡绪宁至少会带着好些人,心中多少做好经历不能善了的准备,却万万没有想到,他身后只带了两个。一个是几乎从来不离身的侍卫,另一个是和他有些熟悉的耿弇。
只不过从耿弇现在的态度来看,怕不是也恨透了他。
邓奉有些走神。
他在想,大司空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
而他到底是后悔……还是不后悔呢?
“如果给我一个重来的机会……”邓奉用一种很慢,很慢的语气在说话,像是在思考,“甚至给我更多的时间去思考的话,我或许会选择把这事报给主公,但我最终可能还是会这么做。”
耿弇脸色大变,难看得要命。如果不是刚刚大司空的暴喝,他现在恨不得冲上去把邓奉杀了。
邓奉无视了耿弇刺人的目光,第一次没那么闪避蔡绪宁的视线,长吐了一口气说道:“或许我做了还是会后悔,或许我做了之后,每一天每一夜心中都会有悔恨的念头,可如果我不这么做……会有人反省他们的所作所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