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白露将至,汴京城各地秋意渐起。
玉黄纷纷,秋华灿漫。
赏秋之日,每至九月初二前后,芳草流肆,落英缤纷,民间俗称“落花节”。
此时汴京城的大小街市内异常繁华,沿街商贩们皆摆货花簇花环、花制香饼出售,各式各样的花朵便密密匝匝挤满了整条长街,整条街内花香四溢。
市面上贩卖的花朵,大多为龙爪花和桂花,出自温暖南地和城郊的大片花苑,吸引了大片游玩的市民,有些权贵的私人庭林内正花开繁茂,风景明美,在这几日也接连开放,准许大梁平民们随意进出、游玩。
因而游者更甚,摩肩接踵。
落花节第一日,着铁罩甲的金吾卫依次于数条长街巡回,手执长戟,神情肃穆。
一众队伍走得整齐笔直,过街时身子不避不倚,过路人赶紧避身为其让路,眼含不少埋怨。
“怎的就这般严了起来……”因落花节的这几日,游玩的人流纷繁杂乱,朝廷于是加派了金吾卫的数量,人多了难免拥挤繁冗。
有粗衣孩童拿着大团扎束的花朵跑过大街,一边转头冲他们办鬼脸,“黑黢黢,不说话,那一站,吓死人!”
见那人脸色铁青,孩童哈哈大笑起来,一溜烟跑走了。
苏氏庭林外人影僻静,两个执武的门卫把守着,身后一扇雪白的石门半开,紧邻着的灰皮墙外,隐隐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什么人?”门卫眼神警惕,侧身偏头一瞧,只见是一辆奢贵的灰罩锦布缎的马车,正靠着那道墙边,缓缓停了下来。
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率先走下来,她左右环顾后走上前,向门前的把手人示意袖口的令牌。
那两人见了,立刻恭敬地退下身子。
“原来是永安府的宝璋郡主,请。”
丫鬟应声。
身后,一只细柔夷倏而挑开了眼前的繁丽轿帘,团扇掩着一双明媚杏眸打量四周。
马车上的少女骤然开口,声音娇脆,“连翘,我们可是到了?”
“是,郡主。”侍女躬身踩凳回去,把她从马车内给扶了出来。
“当心脚下。”
薄纱的绯扇叶裙摆微抬拈起一角,谢婉凝一手执圆扇给自己扇风,她抬头,看了看天。
出暑多日,天也渐渐转凉了,落花节本是晴日居多,偏这一日的清早,天幕内乌云密布,阴沉沉的,且闷热极了。
正值落花节,每次皇子贵女们赏秋,本大多先在城外,那陆承宣听闻苏尚书的老家在城郊,祖上名下的一片庭林内花开繁茂,便自做了主,将赏秋地移到这里。
美名其曰“减免铺张”,实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白凌霜同那才女之称的苏家千金熟识,他此举,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更别提,陆承宣还主动把她也给请过来,那时她在宫里小住,陆承宣过来碍眼,她只得跟着演戏。
“宝璋郡主也一道去吧。”那刘后听了自然连连应允,以为她儿子终于开了窍,还乐呵呵地命陆承宣好好陪她游玩。
然后这货就直接没影子了。
谢婉凝心内直作呕,不过她转念想了一想,瞥见不远处停着的那辆蓝缎灰蓬马车,转了转眼珠,她心下顿时有了打算。
----那陆承宣甭想利用她。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的笑。
仗着他人的喜欢而肆意妄为,整日妄想且傲慢自以为是。
——他敢这么做,那就别怪自己,一会欺负他的“真命天女”了!
谢婉凝摩拳擦掌,神色跃跃欲试。
来吧来吧,她的人设值已经开始急不可耐了。
而在这之前……
她略微松了松月白的绸缎衣襟,她来时在马车上小憩了一会,因方才苏醒不久,一双眸子沾染了些模糊的水汽,拿扇面轻遮朱唇,双目微眯。
猛然间想起来什么,谢婉凝凝了凝神:也不知她府上新来的那个琴伶,如今怎么样了。
她在宫中住了这小几日,也看不见他,谢婉凝整日为自己过低的人设值而担心,早已归心似箭。
江景淮……在舌尖萦绕着这个名字,她心里蓦然有了一种极为奇异的感觉。
还未多想,正巧身后传来驾马驻立的急驭声。
紧接着是一个焦急青涩的声音传进耳来,“郡主姐姐,劳烦让一让!”
她一转眼,见身后是穿一身苍青骑射服、高坐于一匹枣红马上的十二皇子陆尔玺,朱红披挂,脚踏黑靴。
身后跟着数名贴身随从。
十二皇子生的俊秀,浓眉大眼,眼神桀骜有神,嗓音却还稍显稚嫩。
和他的同胞哥哥陆尔雅一样,脾气算好,秉性也一贯偏向她。
月余前陆尔玺染了伤风一直卧病,因而谢婉凝进宫那几日,两人并未见过。
她看了他几眼,懒洋洋应了一声。
随后谢婉凝错开身子,为他让开路。
陆尔熹驭马缓缓而过,经过她身边时却突然问道,“郡主姐姐,你怎么不骑马?”
“不想骑。”
步入庭院后,她懒洋洋地微抬眼帘,赫然瞧见了不远处的一幕。
只见那以“温文闺秀”而闻名的苏家小姐,此时迈着小碎步,十分殷切地走在一蓝衣相貌俊美少年的身边。
她绞着手里的一方粉帕子,一边眼含娇羞道,“六殿下,您一路跋涉来到苏家老宅,天这样热,您肯定渴了吧?”
“…静曼特意备了些解暑的酸梅银耳汤,殿下、殿下您可要尝尝?”
小姑娘说完,微微抬眼,看着他。
耳尖和脸蛋泛红,眼含期待。
啧啧。
谢婉凝把舌尖一咂,她不紧不慢地上前一步。
眉尖娇媚地挑起,扬着精致的傲气劲,她一边懒洋洋地冲前面的少女扬声道,“苏家小姐,可否给我先来一盏?本郡主正好渴得很。”
那两人听后顿住步子,陆湶礼很快转过来身,漆黑的瞳孔定住眼前的红裙少女之后,微微一滞。
他向她一颔首,随后淡淡语道,“来了。”
谢婉凝款步上前,冲苏静曼微扬下巴。
“如何?”
后者收敛了在面对陆湶礼时的羞怯逢迎,她悻悻地低身向其行礼,“宝璋郡主万安。”
察觉到对方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苏静曼低首微垂着眼帘,一边在心内小声嘀咕:这女人不去缠着太子,跑到她这里来做什么……
谢婉凝略一点头,“起吧。”她看了一眼陆湶礼,傲慢轻笑道,“六殿下身侧,倒是常有佳人相伴。”
对方听了面露微诧,随后倒是淡淡笑开了,“哦?这我倒不甚清楚了。”
苏静曼命人拿来一壶酸梅饮,闻声她困窘羞赧地抿了抿唇,倒满了一盏后,欠身恭敬地递了过来,“郡主请用。”
谢婉凝微抬下巴,正欲抬手接过,半途苏静曼手里的杯盏被身侧的蓝衣少年伸手截住,“--这盏凉些,先予我吧。”
苏静曼耳尖一红,嗫嚅道,“殿下……”
谢婉凝轻哼了一声。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人都来齐了?”
陆承宣大步从卷帘室后走来,神色看起来轻快极了。
苏静曼俯身一礼,“太子殿下。”
“平身。”陆承宣一摆手,谢婉凝一见他,她立刻向周围看去。
她上前几步,四处打量。
苏静曼脸色不好,“郡主,您在做什么?”
谢婉凝没理她,径直走上前,撩开帘子往室内看,故作大声道,“啊呀,这是谁呀?”
她把藏匿在碧纱橱的白凌霜拽了出来。
“白家小姐真是有趣,我为何走到哪里——都能碰到你呀?”她一点都不客气地开口。
“郡主,郡主,求您放开我……”
白凌霜被她拽得一个踉跄,使劲力气也挣脱不开谢婉凝的手,她惊慌失措地被少女拉到室外,暴露在众人面前。
谢婉凝得意洋洋地看着苏静曼。
“这位,是怎么回事?”明知他们来,故意带来白凌霜,为了让她和太子偶遇?
这位苏家小姐,也是蛮有心机。
陆承宣面露尴尬,看了她一眼。
谢婉凝故意瞪了回去。
陆湶礼神色淡淡,丝毫不感兴趣。
十二皇子则单纯地“咦”了一声,“苏家小姐,这位是?”
苏静曼见此脸色一僵,捂着唇做惊讶状,“凌霜,你怎么也来了?”
“——我不是约了你明日来此赏花吗?许是你记错日子了?”她笑吟吟地走上前,把白凌霜拉过来,离太子近了些。
“太子殿下恕罪,凌霜犯了迷糊,记错了我与她约定的游玩日子,今日便过来了。”
陆承宣轻咳一声,“无妨,既然来了,就一同游玩吧。”
白凌霜脸色飘起微微的红云。
“多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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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一声,上锁的窗门被从外推开,屋内正漆黑的一片。
轻微的响声渐起,合拢窗门后,一双皂靴落于地,轻如薄羽。
有谁点亮了烛火,正煨着火光,缓步走近。
见那人还是不醒,他停在案前顿了顿,半晌,修长白皙的手指屈起来。
他不紧不慢地,敲了敲光滑的桌案。
“咚、咚、咚。”
三声。
烛台摇曳。
那正趴在桌案上抵着下巴、昏昏欲睡的深衣男人,闻声霍然惊醒,一抬眼瞧见来人,顿时大惊失色。
手中捏着的书顿时掉落在地。
“你是谁?!”
鬼魅般的烛火下,那人抬起脸,映出来一张眉若刀裁、秀美冷厉的少年的面容。
一双狭长丹凤眼中微暗的眸光,被不断跳动的火舌点亮。
烛火噼啪下,那双眼微微抬起。
凶戾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