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日里,每一日的开端总归是那些燕雀唧唧叨叨的叫声,这时候,人往往都还稀里糊涂半沉在梦里, 终于是不得不起来了,柳嫂踏到前院,天还发灰发蒙的,没大亮,暑热却已经来势汹汹,从每一处的角落里蒸腾起来。
她井边去打水,看着井沿,好似每日例行公事一样,想起自己那个磕死在井沿上的不成器的儿子,接着伤怀一阵。
再看着井边上那布满了陈年裂纹和青苔的一圈地,又仿佛窥见了自己旧日里做童养媳的日子。
然而,这两桩事都不好多想,她打完了水,也就挥到了脑后,她又拿起苕帚,细细地扫着门前,突然隔了篱笆,听见一阵声响,再抬起头来,就看见了那两个人。
经过了端午那一回,水杏见了她,多少总是有些羞愧,眼睛闪躲着,人也僵硬着放不开来。
小满却总没脸没皮的,看见了自己,却反而把她的手抓得更紧而水杏,也就任由着他这样胡闹,仿佛心底里也是早认定了这回事一样。
柳嫂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再有什么转机,虽是万分无奈,也只有这么冷眼看着,不发一言。
小满抓着她的手,漂亮的眼睛睨过她,带着笑意,甚至透出一丝孩子气的得意。
柳嫂摇着头,只能在心里不住地暗骂,天杀的混小子。
长夏之中,并没什么新鲜事,唯一还能一提的,是街上忽然来了一对邪祟,不知道是哪一天到这镇上的,一男一女,都是高个儿,金黄色的头发,眼睛翠得发亮,像琉璃,也像狼,或者猫。他们一边走着,嘴里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一些没人能听懂的话。
人们瞧见了,总是远远的避了开来,一面却又止不住好奇地探头张望。
他们被人张望着,却并不介意,干脆顿了脚步,两双碧眼珠子带着些笑意,大大方方地也去看着别人。
这一来,那些张望的人倒都不约而同地撇开了眼睛,在心里不住地道,晦气,晦气。
小满从没见过这两个传闻中的邪祟,光只是听别人头头是道地说起。
姓温的祖上曾参与过洋务运动,多少见过些世面,便有些嗤之以鼻地一笑,慢条斯理地道,“这才不是什么邪祟,这是两名洋人。前朝火烧圆明园的八国联军,就是像这样的洋人。”
虽然心里也都明白这两个人实际上与邪祟并不沾边,但这八国联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实在也并不比邪祟要好多少。
姓胡的心里有些发怵,口中却不屑地哼一声,“什么洋人,我看就是邪祟。不对,论起祸害,他们比邪祟都更坏。”
小满在一旁听着他们争辩,并不出声,心里却想,那八国联军的确是可恨极了。但是,人都有好有坏,洋人也是人,不应该一杆子打死。
他只这么随意地想着,并没太放心上,却没想到,真会有与这两个人正面碰见的时候。
那一日天气极热,店里恰在盘点,暂不上工,下午他便去小河里洗冷水澡,洗完再沿着河边往家走去时,迎面的,就对上了那两双碧绿的眼睛。
正午热得冒烟,他们金色的头发,在炽烈的日光下,更好像是两簇金黄的火焰似的,明晃晃的,发着一些耀人的光。
不知觉的,他便顿下了脚步。
这才看清楚,那女人身上穿着一条怪异的裙子,上半身收得极紧,又开得低,雪白的颈和肩竟都无遮无掩地坦在了外面,下半身的裙摆子像把雨伞一样撑得极开,垂到膝盖,两条细长的腿也是大大方方露在外面。
那男人,其实又还几乎不称不上男人,而只是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一头金发有些自来卷,面庞白皙,四肢瘦长,穿着没领没袖的上衣,和短了半截的裤子,身后背着一只硕大的布包,眼睛里还带着一些未泯的天真。
这两人并排立着,看起来像姐弟,甚至是母子,但那两双手却又旁若无人地紧牵着。
小满脸不由自主一红,那洋人少年只一味好奇地看着他,开口说话的,却是那个女人。
她的声音出人意料婉转轻快,小姑娘似的,所说的倒不是那传闻里不能懂的语言,语调却怪异,一连重复了好几声,他才勉强听懂。
她在问他,附近有没有什么漂亮的地方
小满实在不知道在这个司空见惯的村子里,有哪一处地方称得上“漂亮”,但又回绝不能,突然间,真想起了一个地方来,便点了头。
他往前面带路,他们在后面跟着。
有一阵,忽然久不见他们跟上,他回头去,就看见那二人在离开他几步远的地方搂抱着,面贴面,嘴贴嘴。
他一惊,连忙又转过了头,脸红得透了。
这二人却在后方自顾自地发笑,全不在意似的。
终于,他领着他们到了村东南的葵花田边上,见那一大片望不到边的葵花仰着头,正如火如荼开着,每当微风拂过,便此起彼伏地拂动着,像一片金灿灿的浪,衬着夏日碧蓝的天,确是有几分好看。
两个人看着这一大片花田,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显然是满意,少年放下肩上背的布包,先从内取出一本极厚的画册,又再去包内翻找。
那本图画册极厚,搁在边上被风一吹,就自动翻了开来,停在某一页,正是片一望无际的大海。
小满原先已准备告离了,突然瞧见了那画册里的风光,不由自主的便顿了脚步,好奇地看着。
女人笑着,干脆拿起画册递到了小满手上,点点头,示意他可以随便翻看。
他接过,道了谢,一页一页地慢慢地翻,每一页都是不同的风景,除了大海,还有停泊在码头上的巨大轮船,暮色下的街头,路的两旁布满了高大浓密的树荫,再翻过一页,又看见一幢幢伟岸的,甚至有些怪异的建筑。
他从没有去过这些地方,甚至从没听过,但是看着这些画中的风景,心却砰砰直跳着,人发着怔,好像一不当心窥见了前一世里的隐秘风光似的。
忽而,又脸热起来,因和这画中的地方比起来,他带着他们来的这一片向日葵田好像连风景都称不上。
女人在他翻画册时,在旁边一字一句地说话,还是那口语声怪异的话,听久了,小满竟能够逐渐听懂了。
他们来自一个名叫法兰西的地方,离了家乡,一起坐着车,乘着船,也依靠着腿,走遍了许多地方,每到一处新地方,他就用画笔使它定格。
听她这么说,那少年突然又羞涩起来,嘀咕了几声,又从包内拿出另一本画册,也递给小满。
他接过,再一次的翻开,这一本里,却又是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每一页上,都是手绘着的各式各样的衣服,裙子,只是炭笔的线稿,式样却都大胆极了,和她身上穿着的类似,乍一看简直有些惊世骇俗,眼球却被吸引住,怎么样都移不开来。
少年有些得逞似的笑起来,看向女人的目光,却是极温柔的,甚至带着一丝骄傲。很显然,这一些都是她的杰作。
小满受了感染,不自觉地也笑起来。
这一天晚上睡觉时,他便握着水杏的手,带着兴奋,把白天里遇见了这两个人的事情都仔仔细细地和她说,他说起少年画册里外面的风光,也说起女人画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裙子,说起他们在太阳底下旁若无人地牵着手,甚至那样子。
水杏听得认真,听到这里,就红了脸,而后,小满顿了话头,她也有些发怔,在几秒钟里,彼此都被牵起了同一件心事。他们是不是永远都不能够有这一天
小满亲亲她,把她抱得更紧,她回亲亲他,也不动,渐渐都入了梦。
到下半夜,他却做了梦,一会儿站在了一大片海边,一会儿又站到了那一条宽阔的街道上,一个串连着一个,始终逃不脱白天里看见的那一本画册。
醒来之后,他的脑子还是停留在那些梦里,睁着眼看着天花板,耳朵听着窗外的夏蝉一声声地叫着,怎么也无法再入眠。
手忽然被轻轻握着,他在枕头上侧头,水杏也侧着脸,温温柔柔地看着他。
小满晓得自己把她吵醒了,心里有些歉意,问出口的却是一声,“你想不想去外面看一看”
听见这一声突兀的问话,水杏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微微一笑,而后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小满也一笑,把她的手抓得更紧,立了誓似的定定地说,“总有一天我要和你一起去外面看一看。”
闲来无事时,小满拿了那本空白画册那天在道别时,两个洋人为表谢意,把一本空白画册,连带着一支炭笔,赠予了他。
他凭着记忆要想把那个女洋人画册上的裙子画出来给水杏看,但是记忆总有缺失,记不清楚也不确定的地方,他便只好自己改,衣袖子那里减一笔,裙摆那里添两笔,越改越偏,到最后便成了四不像,连一些那个女洋人的影子也没有了。
他有些沮丧,要合上画册,却被水杏看见了,他的脸红得更厉害,还想着藏,她却笑着,轻轻地阻了他。
她拿着他画的裙子仔仔细细地看,小满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实在是窘,干脆便逃走了。
他以为这件事这样便结束了,不成想过了两日,她竟然把这四不像的裙子做了出来。
一开始,他窘得简直不敢去看,后来勉强看了一眼,才发现虽是与那个女洋人画的大相径庭,但又好像并没有那么不堪入目,看着这一条自己画,又经了她手做出的裙子,甚至产生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再后来,他去央着水杏试穿,她却又羞了起来,好说歹说怎么都不肯依,他又去缠磨,到了最后便笑闹着滚去了床上,拉下蚊帐子,亲着缠着,都把这事抛到了脑后去。
八月底,邻村搭了戏台,办社戏。早在月初的时候,小满便和水杏说好了要一起去看。
那天晚上下了工,她换上一件簇新的浅杏色小衫,脸上薄擦着他第一回拿到月钱时替她买的胭脂,蘸了刨花水,小心翼翼把辫子梳得齐整,头上戴的,也是那一枚他送的发卡,不过这样简单妆饰了一下,她倒有些不敢看他似的无措地羞红了脸。
小满心里一动,笑着拉起她手,就一道出了门去。
走去邻村的路上,一开始,暮色还有些发亮,两个人便没有牵手,眼看着天渐渐黑起来,他便牵着她手不肯再放开了。
突然,迎面遇上了几个同村的,也是过去看戏的村人,两个人都不及反应,将暗还未暗的夜里,那几双眼睛却好像几枚探照灯似的,直直的,一齐射向了他们交握着的手上。
这一下子分也不是,再握着也不是,还没想好究竟该怎么样,同村的已经先一步走了。
两个人雀跃的心,不免都有些沉滞下来,却又不能回头去,一步步的,还是走到了那办戏的地方,都出了一身的汗,喉咙也都干渴极了。
戏已经开演了,台下早就熙熙攘攘地拥起了一群人,因站得远,只能看得见一些动着的轮廓。
小满去买豆浆,她还在人堆里站着。
模模糊糊地,水杏忽然听见有人说了一声,“真不知羞。”
过一会儿,还是那个声音,又模模糊糊地道,“没皮没脸。”紧接着附和着的一阵笑声,也是模模糊糊的。
不晓得说的是谁,她手心里却沁出了一阵阵地汗。
她四下里悄悄张望了一下,看见都是自己不认得的面孔,心稍微安定了一些,又费力地朝台上看起。
台上的戏子,原本就看不太清,这时候,却光能听得见声音,人是一点都看不清了。
飞蛾,蚊蝇都汇聚在台前的那一束光里飞旋舞动,无数双翅膀迅速地拍打着,发着巨大的鼓躁声,久了,她的头便昏起来,脸颊又烫又热的。
这天气又几乎没有风,偶尔吹过来一阵,也是烫热的,便热上加热。
她身上开始出起虚汗,涂过的胭脂很快像被水洗过一遍似的掉得一干二净,一张脸比纸还白。
快要立不住的时候,小满终于回来了,最后最后,他拉她的手出去时,她只感到一群人的眼光像针似的扎过来。
他好像也有些预感似的,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轻而定地说,“我们不分开,绝不分开的,像你给我的香囊绣的那样。“
他抓得太紧,太用力,几乎使她发痛,她分明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却还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去回握,去点头。
这一个晚上,她大约是有些中暑,回去之后,被小满照顾着吃过药,擦过身,又好好睡过了一觉,到第二日,基本上也就好了,却多了一种后遗症食不下咽,见了什么都有些犯恶心。
这也并不算是什么大事,她怕小满担心,便不特意让他知道。
那一天走在路上,原本还好好的,她突然闻到不知道哪里飘过来的一阵油腊气,下意识地便捂了嘴恶心了一下。
好容易缓过劲,再抬起头来,冷不丁的,却蓦地瞧见同村的月芳似笑非笑地立在跟前,她细细地打量她,也并不开口说话,那尖锐的眼光却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直勾勾地定在了她的小腹上。
被她这样一盯,水杏好像才从一个梦里惊醒,身子由不得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