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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竹峙
    闲话叙过,她带着刘老回家给陈拂衣的牌位上一炷香。
    路上,刘闲山跟她讲了一些关于陈拂衣的旧事。夕阳之下,年迈的妇人拄着拐杖,步履缓慢,声线苍老,面孔的轮廓被晚霞镀上一层赤红,说不尽的颓唐衰败之象。
    离在集秀班拜会刘老只隔了半日之久,下午再见她时,她看着就突然老了许多。
    林湘能感觉到,虽然刘老口口声声,说原主父亲只是她的旧友,但实际上,刘老是将陈拂衣当成了自家孩子看的。她说起与陈拂衣争执词曲寸步不让时,面上好笑、怀念、慈爱,各色情绪混杂,溢于言表,最后归于淡淡的悲戚,这种反应,让林湘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比起暗暗伤怀的刘老,反倒是她,不像是陈拂衣的亲人。若是之前的林湘站在这儿,估计已经和刘老相顾无言、泪洒千行了吧。不似现在,她想劝刘老一下,都觉得自己没那个资格。
    她仰脸去看天边绚丽的晚霞。
    “林湘”啊“林湘”,倘若你在天有灵,你现在又是个什么心情呢?
    回程的路上碰见了徐语。少年牵着小小的孩子从另一条街道走过来,应该是他的亲人,一大一小两个脸上都带着笑。
    见了她,徐语脸上的笑容更开怀了,黑色的眼睛亮晶晶的,藏不住的雀跃,像是有焰火“噌”地在他眼中点燃。林湘登时停住了步子,别过眼看向别处,不敢在他喜悦的微笑上停留。
    ——前几日,徐语在她面前哭了。
    那是林湘落水后和他的第一次碰面,林湘吃着辛茗特意为她做的粉丝包子,还没冲徐语打招呼,他就蹙着眉、一脸焦忧地询问她为何气色不好。
    林湘刚简单解释了两句,少年的泪便唐突落了下来,小声责怨她为什么要往池塘边去,接着,又劝她多在家休息两天,先养好自己的身子。
    凝视着他带泪的面容,林湘怔然失神。少年棕黑色的眼瞳里盈着被揉碎的水光,透明的液体点点下落,打在木质的桌面上,也落在她心上。
    纠结已久的问题终于得出了答案,她无法不承认这个事实,那就是——徐语是喜欢她的,不是错觉。
    谁会因为一个朋友生了病,就担心得直掉眼泪呢?
    林湘固然母胎单身,却也不至于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可正因为发现了,她才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徐语。
    林湘是个不擅长社交的姑娘,聊天对象常年局限于身边常见面的几人。现代社会高度发达的互联网放大了她的这一缺点,平日聊天时嘴总比脑子转得快,而网上聊天多了个打字的环节,有条件再叁斟酌自己的话语之后,所有的回复似乎都不合适。她的聊天对话框经常删了再写,写了再删,最后止于好的、谢谢以及各类表情包。久而久之,微信和QQ对她的意义只剩下通知消息的班级群和工作群。
    试问,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指望她有过男朋友或者追求者?又怎么可能指望她拥有处理感情问题的经验?
    见了徐语,林湘紧张得手都不知道放在哪儿了,五指握成拳状,糟践着自己的衣衫,她尽量牵起嘴角,也冲对方笑一笑:“嗯,晚上好。”
    这反应若是换做不知情的外人来看,哪像是徐语喜欢她呢,分明就是她欠了徐语的债,到死线还不上了。
    至少,刘闲山就摸不着头脑。她跟着林湘一起止住脚步,自觉停下了对往昔的追忆,目光在不远处牵孩子的少年与林湘之间来回审度。
    徐语也注意到了往日孤零零一个的林湘,今天身边突然多出个慈目善面的老妇人。
    顶着老妇人好奇望来的目光,听着自己小弟“她是谁呀”的稚嫩询问声,徐语低下头,目光凝在林湘绞着衣料的苍白手指上,他收敛了笑容,黑色的眼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
    “晚上好。我……我只是陪阿弟出来走走,时间不早了,我…这就回去了。”
    不是没注意到这两日林湘在他面前的反常和下意识的疏远,但有些话,他一个未嫁的儿郎,私下底尚且说不出口,更何况,两人身边还都有陪伴的时候呢?
    “好。那个,徐语,我送送你?”林湘抿了抿唇,她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疏远徐语会让对方难过,但装作不知情、继续保持之前的相处方式,简直是在吊着这个孩子,给他虚无缥缈的希望。
    “不用了。”徐语摇头,反而劝她:“林湘姐,你早些回家吧,傍晚风大,小心别受了凉。”
    小心别受了凉。
    目送徐语牵着孩子走远,成为背景中的一个黑点,林湘本就不佳的心情变得更差了。
    少年少女的初恋应该像一场玫瑰色的梦,就算经年之后回过头再看,也该是色彩斑斓的,永远闪着万丈光芒。可徐语为什么偏偏看中了她呢。
    林湘自认自己没那么好,尤其是性格,可以说是糟糕透顶。被拒绝的伤心还是其次,林湘很怕……自己会变成对方不愿意再回忆起的一段黑历史。
    她不想让一个少年真挚的喜欢碎成骨灰。
    身边还有旁人,林湘只好收起一肚子的忧心,装作无事发生,道:“刘老,咱们也走吧?”
    这么一打岔,刘闲山也无心再与她聊陈拂衣的旧事,林湘搀扶着对方,默默走回了家中。
    上了香,叙过旧,用罢晚饭,刘闲山离开之后,林湘独自坐在屋檐下看炉火,为自己熬煮今晚的药汤。
    瓦罐里的药是林湘后来找柳大夫再配的。在林家时,她没有对大夫讲自己每晚都不得安眠,害怕这种情绪不能让林沅有机会知道,这次她虽然没死,但谁晓得,下一次林沅会对她做些什么?
    然而,即使新药方里已经添了安神的药材,林湘喝着也没什么区别。
    哑掉的嗓音,不时的冷颤,见到水后下意识的恐惧感,还有一个个不敢入睡又陡然惊醒的夜晚,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在提醒她:她受过罪,忘不了,忍不下,甚至,还时刻警惕着对方不知何时会出现的下一次心血来潮。
    但是,正因为愤怒、正因为害怕——
    林湘捏紧了扇火用的蒲扇,用力之大,连指节也发白泛青。
    八月十五拜月宴,集秀班的《夕子问月》只是宴上回忆已故的皇太女的添头,宴会真正的主角,是新封的穆城王林沅。
    林沅是皇室的血脉不假,只不过,她并非在任女帝风流一夜、林娘子带绿帽的产物,而是上一任女帝的遗腹子。
    上任女帝御驾亲征、北伐蛮族不成,回程骤然离世,怀孕的凤君下落不明,离奇失踪,王位空悬,战功赫赫的现任天子不得已才登上了帝位。当然,这只是宣传给百姓的说辞。在朝的文武百官都清楚,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政变。
    今皇以战功昭着于世,故而重武夫而轻文臣,问政二十年,朝内积怨颇深,若非如此,在皇太女刚刚病亡、下任王储未定的当头,林沅也不会因为长着一张和前凤君如出一辙的脸,就被文臣中的一系推到政局前,和女帝打擂台。
    这帮文臣所图的,是敲打得位不正的当今天子,搅浑下任王储人选的深潭,可惜,他们算盘打得精明,为林沅谋了个“疑为先皇之女”的名头,却没想到,林沅是真的身负先皇血脉。
    天子咬牙认下了这个来路不明的侄女,御封穆城王,以无限恩宠,来昭示自己对前任女帝的怀念与尊恭。
    而她的几个女儿以及她们各自的支持者,却有沉不住气的,希望给这个王储之位上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一个教训。
    悼念已逝太女的拜月宴,便在这暗流涌动之中,拉开了帷幕。
    皇女亲设杀局,天子暗中推波,任凭林沅万千提防小心,也只是在竹峙拼死的掩护下,勉强逃出了死局,最后体力不支,昏倒在了皇宫附近无人的街巷里。
    很多事情,林湘已经想好,包括该如何定位林沅所在的街道位置,又如何将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走。但是,具体该怎么报复林沅,她一直拿不定主意。
    这件事无非两个选项,要么小心策划,找一种不会暴露自己的法子折磨林沅一回,出了这口恶气也便罢了;要么,她狠心咬牙,反正林沅伤得很重,把人揍一顿后直接放着不管,见死不救,对方必然会去见阎王。
    前一个办法成功率太低,林湘不是熟练掌握作案手法、能事后清除自己所有在场痕迹的天才犯罪者,但林沅却是实打实不掺假的杀手。她要如何小心行事,才能在事后避免对方的报复?退一万步讲,即便林沅真的没发现这件事是她干的,作为对方的穿越者同乡,谁能保证林沅不会有下一次的心血来潮、拿她取乐?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直接干掉林沅是最理智的选择。
    可是——
    炉火的滚滚烟气升腾,倒映在林湘涣散的瞳光之中,也遮掩了她面孔上的动摇与挣扎。
    见死不救哪里是咬咬牙、心一狠,就能做出的行为?就算林沅不把人命当回事儿,她还能像这个东西一样,也放弃做人底线?
    松开扇火的竹扇,林湘摊开手掌,盯着自己瘦弱而缺少血色的手心看。
    这双手,平日里连条鱼都不敢杀的。
    夜半躺在床上,林湘毫无困意,黑暗就像照妖镜,无声滋养着人心中的一切负面情绪。比如愤怒、憎恨,又比如极端、恶毒,还有……懦弱与退缩。
    白昼给了她实施计划的动能,而黑夜,黑夜让她冲动得想买一把匕首,又软弱得数度想放弃反击。
    烦躁地翻了个身,林湘强迫自己去回想那日黄昏水池边发生的事情。
    漠然朝她靠近的林沅,以及沉默着任一切发生、又下水救了她的竹峙。
    竹峙……
    等等,为什么那一天竹峙会在场?!
    林湘猛然坐直了身子,五指成拳抵在额心,她蹙眉闭眼,努力回忆六月初一那日的一点一滴。
    下了马车,林沅等在门口,她撑了伞,进门时将它抛给了竹峙。竹峙的存在感很低,那时,林湘甚至没注意到他。
    后来,叁人辞别了林娘子,她问林沅到底要做什么,林沅没答,只是让竹峙给她撑伞。不是张叁也不是李四,林沅很清楚的喊了“竹峙”二字。
    纵然她和林淮都不可能听说过刺客竹峙的大名,但林沅竟然能连伪装都不屑,直呼竹峙的本名,这太奇怪了。要知道,竹峙一直是林沅暗地里的王牌,几乎从不现于人前。
    若只是为了看住丝毫不通武艺的她,在池边制住林淮、最后把她从水池里捞出来,哪个下人不行,为什么,林沅会毫不遮掩地动用竹峙?
    那天一定有什么只能由竹峙来做的事情。
    林湘彻底睡不着了。
    竹峙……
    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林湘懊恼地锤了两下自己的脑门。
    六月初一那天,她做错了事。
    “竹峙,给小七撑伞。”当时,林沅点出了竹峙的名字。然后呢?她因为这个名字,仓皇无状,向后猛退数步,而林淮发现了她的抵触,出言维护了她。
    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不该有那么大的反应。
    她不该因为竹峙的靠近浑身僵硬、警惕不已。无论是作为穿越者林湘,还是作为林家小七林湘,她都不该认识竹峙,更不该知道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
    如果林沅直呼竹峙之名的用意在这里,那么……为什么?
    痛苦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林湘简直要疯掉了。
    日哦,小说常见套路,就算穿书者知道全部剧情,也照样无法过平静的生活。要么,人家女主重生了,要么,原剧情背后还另有隐情。总之,就是不肯让人安安生生活着。
    女主重生了吧?!一定是吧?然后发现早死了的人还在活着,所以在试探她是不是也是重生的?!
    林湘几乎想放弃思考。
    她一个智力平平的普通人,虽然是个推理迷,但只是个啥都推理不出的推理迷,哪能摸得透林沅那个心机深沉的狗比段位高低?
    福尔摩斯波洛金田一柯南谁都好,她男神折木也行,跪求上天给她一个召唤阵,能召唤这些侦探中的一个就好,孩子智商低,救救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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