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卑原箭箭杆木质向四周劈裂,王瑗在心中不禁赞叹李冲的机智应变和过人能力,笑道:“孟起好身手。”
听见她的夸赞,李冲回头,露出一个得意满怀的笑容。
去卑也拍掌赞叹:“小李将军名门世家,世代受射,这箭术果然不同凡响,有其先辈飞将军遗风,小王久居朔漠,来到中国日短,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
李冲亦无骄矜神色,道:“贤王殿下力穿层甲,冲,也受教了。”
王瑗看不惯他们,上前来解李冲的挽袖攀膊,道:“二位都如此神勇,那今后破贼众人便不用发愁了。”
去卑闻言:“沙场之上,那小王就静观将军英武之姿了。”
李冲见她为自己解攀膊,心头浮现淡淡喜悦,又对去卑回道:“我也十分期待足下高标。”
王瑗听见此言,轻笑出声,去卑抬头望去,看见她的笑容,神情忽然怔忡。
那样熟悉的面庞,却浮现出一个是他首次才见令他浑然陌生的表情,眉眼嘴唇,翻起一片漾动的灿灿金辉,就如此刻的黄昏辉煌朗照的夕阳晚照。
褪成暗黄颜色的夏日午后,在旁人看来司空见惯,对他而言,从未有过一次,从她面上,见过如此轻笑愉悦情态。
正等他想要上前做些什么时,却见他们二人早已告辞离去,空余他一人孤独立在满地残阳血色里。
建安二年,冬十月,谒者仆射裴俨率领关西诸将诛傕。
在大军开拔之前,关西诸将却突然听闻郭汜已经身死的讯息。
正如之前郑姜所言,李傕郭汜二人自失去天子后,后悔不迭,再次握手和好,退守长安左右,未过多久,郭汜离奇被自己部将所杀,郭汜死后,他的军队却被李傕所兼并。
关西诸将见两个贼寇已自去其一,自然高兴,不用分兵一一对付他们,便能集中兵力专心专攻李傕一人,省去不少麻烦费用。
而此时,淮南袁术自兵败吕布后,吕布便在淮北趁机大肆抄掠,袁术军中一逢兵败损失不小,军中无以为继,便攻灭了富庶粮多的弱小陈国。
皇亲陈王无辜受害,消息传到许都,从多次张绣之败中恢复过来的曹操以此大义为名征讨袁术,大破袁术。
袁术接连受到吕布,曹操打击,仓惶逃窜回到淮南,却不想在这个冬天,适逢淮南大旱,江淮民间空尽大饥,百姓与士卒一样饱受冻馁之苦,于是人民开始相食。
自袁术称帝以来,数月之间,受到孙策,吕布,曹操叁家兵马接连攻击,豫州,徐州,扬州叁州,他只剩下了叁郡之地。
兵灾荒年之时,他好不容易从现能控制的各地刮地叁尺,向其他兵马借的,向还能卖他粮的外地而所凑齐的十万斛米,让他所属一官员押运交予军中作为军粮,抚慰军心,而这官员却将这十万斛米尽数散给民间饥民。
袁术听闻大怒,派出一队军士将他押来处斩,恰逢袁术外出,这官员便被缚跪在袁术马下。
袁术问他为何做出如此不忠不孝之事,而这官员抬头望着他,道:“臣知若如此做当必死无疑,故为之耳。宁可以我一人之命,救百姓于涂炭。”
袁术心知自他放米民间后,百姓都得以存活,广为传颂他的义举,心中黯然,想起曾经自己年轻时起兵时也有过想救百姓于涂炭之中的豪情壮志,现在他受此大败,威势大减,没了这米,还可以掠夺境内豪强之家,不至于活不下去,于是翻身下马,亲自解开他身上的绳索,扶他起来,对他说道:“足下欲要独自享有天下重名,而不愿与吾共之邪?”
这官员抱着必死心态放粮,见今能免死,袁术如此心胸气度,也是十分奇怪,想起之前曹操征讨袁术时,两军隔着淮水相拒月余,曹军军中缺粮,曹操冤斩仓官平息军中众人怒气。
曹操征讨袁术得胜归来,见天寒地冻,道路崎岖,恐怕前去征讨李傕的关西诸将粮草周转不济,寒了诸位将士之心,而他这两年在许下屯田,大有所成,便拨付一部分粮草酒肉劳军,通过河东郡,渡河入潼关转运过去,并对他们大加抚慰。
关西联军大军出征,声威浩大,一路过处,沿途百姓得知他们是去攻打李傕,他们本就痛恨李傕等凉州兵马祸乱关中,让他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见官兵讨贼,十分拥护,纷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关西诸将过去哪里受过此等待遇,他们之中不少人过去还曾与李傕等人苟合为害关中,百姓躲他们还来不及,现在陡然遇到百姓示好,还有点不太受用。
王瑗在马上笑问李冲:“感觉如何。”
李冲在前未曾回答,王瑗驱马上前,见他一张俊脸黑得不像样子,见状不禁好笑。
如今这些兵马,人人都是贼寇行径,抢掠烧杀百姓毫无心理负担,一副家常便饭的样子,谁要做仁义君子,反而会被笑话。东晋桓大司马桓温率领王师攻灭成汉叛贼后,在成都遇到一位曾在蜀汉做小吏的百岁老人,便问他与诸葛武侯谁优谁劣,而老人却仍然称道怀念蜀汉诸葛治下清平爱民世风,即使他们最终国破身亡,这令桓温惭愧不已。
如今他们登时翻身做起官兵,真是世事难以预料。
李傕他现在虽然兼并了郭汜部众,但曾经与李敏江光数次大战,与郭汜等人数次内斗,与护送天子兵马数次交战,损兵折将,粮草匮乏,现只能盘踞长安自保而已,他早就知道关西联军暗中调度,刺探得知将要攻击自己,于是派人出去哨探驻扎,日夜加固城防,加紧巡逻,修筑城外工事。
长安城乃是帝京,万国来朝之地,现在虽落魄了,但好歹是百年帝京,光是城门就有十余座,城墙绵延数里,城墙下的壕沟就有数人深,外城之内还有内城,内城之内,还有宫城,固若金汤,也不是他们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能够轻易攻下的,他只需要固守,仍然像个皇帝一样和他的部下家眷住在皇宫,离宫别殿和公卿甲第里,他们粮尽之后,自会离去,他也是围过长安的人,知道要攻克长安,不是一件轻易的事。
李傕根本不打算和联军野战,现在城内兵力短缺,只能下令坚壁清野,放弃所有长安附近所有据点,外围部队和城外百姓物资撤入城内防守,城内有他经年积谷屯粮数万斛,足可高枕无忧,长安那么高大的城墙不是他们能够轻易撼动的。
关西联军在迫近长安之后,对面长安城这座庞然大物,心中还是有些发怵。
对于李敏,李冲等凉州兵马来说,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来到长安附近,他们之前与李傕或战或和,曾与朝中反对李傕的士大夫联手攻击李傕,也想做李傕第二,却不料走漏风声,仓皇之间与李傕迎战,在这里弃尸万余人,不知流了多少血,感情心态还是有些复杂,因此此战出力最积极。
这却是王瑗第一次来到长安,对于后世的人来说,他们对长安有一种特别的情怀,不过当远远望到长安的那一眼,她很失望。
长安的城墙虽然高大绵长,但是年久失修,历经战火,早就残破不堪,每一次被攻陷,都会被严重损害,修补好了,也很留下新旧不一难看的瘢痕,由于战事频繁,导致这样的瘢痕越来越多,甚至守城的人因为不能长久占据就会易手无意去修,导致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痕迹。
比人还高的荒草从缝隙里探出来,牧童在破败的宫室里放牧,百姓在苑囿里耕种,哪里还有大汉昔日的威武气象。此间百姓依旧是束发右衽,没有学做戎狄披头散发,却真有古人过宗周黍离兴亡幻灭之感,她也许只能在《二京赋》里追忆幻想了,其实,现今所有州郡的城池无一不是如此。
兵法曾云十倍围之,关西联军人数远胜于李傕,见李傕不愿出城决战,便只有选择在冰天雪地里围城,为了不使兵力分散,只选择两座近水的城门集中兵力,联合驻扎在一起,威胁城内,他们还没有强到能将整座长安城包围起来,但他们也不信李傕能狠下心将所有城门用石头堵死,永远不出。
他们一边清除扫荡阻挡攻城器械逼近的城外工事,填平壕沟,一边在城外周边搜集物资,伐木就地打造攻城器械,又造起与城墙同高的土台用来瞭望城内,蓄精养锐,以逸待劳,准备攻城,营内营外一片忙碌。
随着越来越接近城墙,双方时有在城上城下交战,略有伤亡,但比起最终攻城时,都要抱着必死决心,现在这点伤亡也不足为惧。
王瑗在外巡视,发现不似她曾经在电视电影里看到的攻城战争,攻城的士兵们一个个不要命地爬着梯子往上冲,守城的大门紧闭,在城墙上推下滚油巨石或者放箭反击,其实这都处于攻城最后的阶段。
在真实的攻城战中,守方不会放弃野战的机会,在城外也要派出士兵出城驻扎,作为机动兵力,把守控制住城池四周水陆交通据点要道,拱卫城池,凡有余力都会与敌军出城作战,在城外野战之中歼灭击退敌人。若放弃城外,困守不出,是实力不济的表现,反而会丧失主动性,伤害军心士气,被敌军截断粮道水源援军,坚守,那都是最艰难的时候的选择。
攻方围城,也苦不堪言,围城需要大量的兵力,粮草,辎重,除却那些城中有内应,叛变,粮草不足,顺风而降的,往往需要一年半载,甚至数年才会攻下一座城池,积年的怨气伤亡消耗往往会产生屠城的报复性行为,所以孙策围庐江两年都攻不下,一旦攻下,就杀了庐江太守泄愤。
这对于双方都是一种折磨。通过在城外解决敌人才是上策,守城者尚有生机。
所以他们现在所做的就是等待,每日除了日常之外,都很无聊,或是听听城上城下士兵互相谩骂解闷,等到大型的攻城器械一造好,就准备全线攻城。
这日,王瑗竟然与郑姜不期而遇,好不容易才见到心中偶像,她倒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便试着提议与她一同在雪地里走走,郑姜也很友善地同意了,想起听他们说李傕曾经攻破过长安,王瑗便问道:“为何李傕能十天就能攻破长安呢?”
郑姜笑道:“因为他们当时有十几万人。”
“十几万?不会吧,我觉得他不像是一个能够统率十几万大军的人。”
郑姜道:“其实李傕谋略不差,就是运气差了点,统兵甚至比现今孙会稽之父孙坚还强,当然,孙坚运气更差。”
王瑗问道:“那李傕当时哪来的十几万大军呢,我记得他是董卓的部下吧。”
“不错,他和郭汜都是董卓颇受重用的旧部,他们跟董卓进京后,就被派到外地驻守,后随董卓入关,依旧在长安外地驻守,可是自从吕布诛杀董卓后,他们又被朝廷通缉,长安城内人心惶惶,听到长安城里要诛杀所有凉州人之后,十分惶恐,想要解兵逃回家乡,又被贾诩一劝说,攻打长安,为董卓报仇,事成则可以正天下,不成还可以掠夺财物西归,董卓余部纷纷响应,围城攻打长安,十日城陷,击走吕布,便占据长安,挟持天子号令天下。”
王瑗道:“我想,他们这么快能够攻破长安,不仅仅是有十几万大军的威压,可能城内还有内应吧,若长久的耗下去,恐怕这十几万人因为粮草不足就要先崩溃了吧,而城内就要不战自胜了。”
郑姜道:“不错,也不光如此,是因为吕布王允之人,本不是一丘之貉,王司徒是清流贵胄,怎么会想与吕布这一武夫共治长安呢,他只是利用吕布而已,他们从合谋刺杀董卓那一天起,吕布与他们与虎谋皮那天起,就会注定灭亡,他们,都该死。”
然而她却听到王瑗叹道:“这是时代的错。”
郑姜看向她道:“这的确是时代的错,有时我会想,个人如同细流之于洪涛,不可对抗,只有与其同流合污,才不至于被蒸发。”
王瑗答道:“但漠北它也没想到,星星之火也能燎遍整个草原。”
郑姜道:“那就再加把火,让它烧得更旺些。”
两人心领神会地对视一眼,共同看向大雪之下的如做白银,剔透水晶的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