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过许多次,小婧和小生会面时将是如何情景。
可当他们真的见面时,我牵着书生的手,呆呆望着那一人一鬼泪诉衷肠,在旁看着只觉别扭得紧,感觉像看人相亲似的尴尬。戏里演的跟眼前实际发生毕竟有所不同,一为假一为真,遂拉着书生远远避开,留给他们说话的余地。
没曾想,这一避便遇见了姥姥。
姥姥正在捣鼓她那宝匣。我在姥姥的珠子里瞧见了自己,有好多好多的我,还有小婧,那时的我还只是只会说话的狐狸、小婧倒没什么变化。
看着姥姥在看那些过往回忆,我不由思及,若是小婧跟小生走了、我选了书生,这山里只剩姥姥一只妖会有多么寂寞。
想到这里不知为何莫名难过起来。
我不懂姥姥为什么让自己活得这么孤寂,即便她是妖,在更早的记忆里一直都只有姥姥独自一妖的影像,我不知道姥姥在找什么,或许在找那个给她化人药方的故友?
「姥姥。」我唤了她一声,姥姥转头见着我和书生,也没说什么,只是又转回去继续看她的记忆。
姥姥这称呼是小婧喊我才跟着喊的,妖本无名,只有人才需要名字。很少有人会给树啊、草啊、花啊、石头取名字,姥姥是棵桃树妖,不知道她会想给自己取什么名字?但我们叫她姥姥她也习惯了。小婧说不拒绝就是不否认。
书生也跟着唤了一声「姥姥」。
这回姥姥连回头都没,我便拉着书生坐在姥姥身边看那些珠子投映出来的画面。
换了好多珠子才终于见着姥姥说的「故友」——要我说,那家伙长得跟我可真像,只是头发长了我许多、b我年长了许多,若我模样顶多十四、五岁,那家伙的模样看上去便像是二十多岁的我。
她的样子看上去很是疲惫,正在同姥姥说话,她唤她桃桃。我想这是她给姥姥取的名字,就像我们唤姥姥一样。
从珠子的角度望去,我们都像旁观者似的,那时的姥姥和现在相较似乎毫无分别,一样是十七、八岁少女的样貌。就见她抱着姥姥哭了许久,说她爱的人又死了,她决定追随他去,听到这个「又」字我瞬间无言,忍不住开口问姥姥那是第几个人,姥姥说她也忘了;唯一确定的是,她从头至尾只爱一个灵魂,那个灵魂每次死去她都在等他的转世;然而轮回饮了孟婆汤后再无前世的记忆,且未必每次投胎都能当人,时而为人、时而为虫兽草木
为人时还好些,妖可化形,无分公母她总可伴其一生,若为虫兽草木通常不出半年便被她亲手摧折、令其魂魄重入轮回
我不懂。既如此相爱,为何不像小婧一样拒入地府,在人间当个孤魂野鬼;这样纵使无法相依,至少还能够相守
书生却道,「倘若相见相爱却无法相亲,倒不如重头来过。」他说得决绝,我却想着:假使书生死后同那魂魄一样投胎去了,莫非我也要循着姥姥的故友曾走过的路般,守着他的魂魄转世?
然而转世后的书生还会是原先我认识的书生吗?如果是不同的人,我宁可不要。
姥姥叹了口气,说:「即使是魂魄,除非入了地府,否则也只能保有今生的记忆。」
我问姥姥,「那她何必苦苦执着爱人的转世,不若放过那人也放过自己。」
姥姥说,「这世间情爱但凡沾上便如蛊毒一般,缠附入骨,她和那人有过誓约,约定来生再续前缘,她向来守诺,可历经千年,她也倦了。这才有了那『化人』的药方。」
「化人?」书生好奇问道。
我这才想起我从未跟书生提过这事。若让书生知道姥姥为了熬药杀了那许多人,我还在旁帮衬,指不定又要发脾气了。故我向来是瞒着书生的。
怕让书生知道,我忙给姥姥眨眼打暗示,幸而姥姥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又往珠子投射出的幻象看——
那妖的名字叫阿九,因着她有九条尾巴,我本以为她跟姥姥一样是树妖,却原来跟我一样是狐妖,差别在于她已经是狐仙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狐狸尾巴最多就只有九条,要想象姥姥一样拥有那么多条「尾巴」想来是不可能的,默默地觉得有些失落
于是我们看着阿九同姥姥哭诉完后,幻化成姥姥人形的模样亲手杀了她的爱人。才知原来又是个狗血的故事:她那转世的爱人不知为何竟对姥姥一见钟情,即便阿九已是他的妻、即便阿九为他付出许多,却因着无子一事,他打算休妻再娶。
我问姥姥为何阿九不用自己的模样、却用姥姥的样子杀人,姥姥说阿九认为若能死在所爱之人手里,不啻也是种幸福。
我倒觉得并非如此,便问书生,书生回道:「如若我是那人,定然觉得被心上人背叛,满腔怨愤,想来不如死在自己所亏欠的妻子手中。」
妖和人的想法总是如此大相径庭,也莫怪这世间胡涂鬼如此之多。若我是阿九,定然用自己原本的模样杀了那人,至少让人死得明白。
那人死后变成了鬼,他的肉身则成了化人的药材。阿九拿出药方时姥姥以为她在说笑,可她却异常较真,还将自己的妖丹给了姥姥,只说:「我既化人,这妖丹于我也无用;相识一场,这人间怕也只有你还会记得我了。」
言尽,她当着姥姥和那鬼的面饮尽汤药,随即化为人形睡了过去。再也没醒过。
那日正是腊八。天上绵延不绝的雪持续飘落,一直到来年开春、盛夏、秋凉、又一年冬雪。
我们看着姥姥守着阿九的身躯,她化作一棵树,让阿九睡在树下,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年。
珠子里的时间快速流转着,阿九的身躯不知不觉早已腐朽化为尘土,那鬼也在鬼差接引下前往地府轮回转世,只剩姥姥还在原地守着。我问姥姥那时在想什么?在等什么?
姥姥望了我一眼,轻声说:「狐狸最是狡诈,阿九从前骗了我许多次,我本以为那化人的药方也是假的,她只是像从前那样同我玩罢了。人究竟哪里好我也不懂,可既然她宁死也要化人,想必是觉着当人应b当妖好。她一直没醒来,怕是直接投胎去了,我才等不到她的魂魄出现。」
我想起自己和阿九近似的容貌,忍不住问姥姥:「姥姥,莫非我是——」
书生拍了拍我,示意我去瞧珠子映照出的镜像:
我看见一只白狐在大雪里跳跃觅食,没成想一个打滑撞上姥姥化形的树g晕了过去,接着我就看姥姥那棵树发出绿光化为人形,喂那只倒霉狐狸吃了阿九的妖丹——
难道我就是阿九的转世?可我怎半点记忆也无却听姥姥漫言道:「那日碰巧有只狐狸自己送上门来、那日碰巧我不想继续等下去、那日碰巧我忆起阿九留给我的那颗妖丹那日是我的私心作祟,我想你成为阿九。」
于是姥姥喂我服下阿九留下的妖丹,我是化了妖没错,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阿九。
姥姥摸摸我的头,叹道:「你虽是狐狸却b阿九笨多了,你想问你是不是阿九的转生?其实你更像是阿九的孩子。你不是阿九,没有谁能成为阿九,你只是你自己。」
我抱住姥姥撒娇,就像过往的每一次一样,「姥姥,阿九都不知道有没有成功,咱们不化人了好不好?我想姥姥一直陪着我。」
姥姥没有说好或不好,只是微微笑了。然而那笑容,却令我看了莫名心慌难受。
阿九都死了那么久了,姥姥或许忘了她、却依然心心念念着要化人。
那天书生一直很沉默,我没同他回去,而是陪姥姥睡在了窝里。
小婧那天夜里很安静,我没问她小生去了哪,就像书生也没问一样。
我们都以为小生死了,后来才知一切早已注定。都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那么究竟是谁骗了谁、谁又在笑谁呢?
小婧没杀小生,她让小生掘了她的尸骨出来,她想小生带她返家。过了这么久,她的愿望竟是想成为小生的妻子,如此也算圆了生前最大的想望。至于那些害死小生又欺侮她的贼人,小婧化为厉鬼后借着姥姥的手已为自己复仇了。
小生答应了她。
我想假使小生不答应,小婧不知会如何待他。是杀了呢?还是放了?我问过小婧,她却没有回答。我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会是什么。
于是选在一个晴朗的月圆之夜,小婧和小生在桃花林内三拜成亲,观礼的就两只妖精加一人一鬼,书生是主婚人,鬼差为证;我这才知道,小婧为何跟书生讨要那套嫁衣。恐怕这便是她生前死后最大的心愿:嫁给所爱之人、成为他的新娘子。
书生将那幅小婧着嫁衣的画当成贺礼送给了他们,他那时说画尚未完成,盖因里头没有小生。「有新娘子岂可无新郎倌?」于是书生将小生也画了进去。如此就不寂寞了。
他们走的那天,我和书生、姥姥为他们送行,小婧看上去很开心,我亦为她感到欢喜;等了这么久她总算有个结局。
至少这结局是小婧自己选择的。即便她和小生连碰触对方都做不到,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亦无人知,今趟走这一遭,只为偿还前世的情债;但我想小婧既然做了这个选择,定然有她的办法。
「小狐狸,我走后若他再敢欺侮你,就让姥姥杀了他罢!」临别前,小婧像是开玩笑般地说。
「要杀也是我杀,何需劳烦姥姥,他只能死在我手里。」我是认真这么想的,而我也确实这么做了。若非我吸了他的精气,想来书生也不会短命至此
即使书生为讨好小婧做了许多事,小婧的临别赠言却依然令书生脸色阴沉、额际青筋隐隐浮现,我想他定然觉得我们这些异类都是些养不熟的白眼狼。
小生忙尴尬地打圆场,他尚未娶妻却先有了冥妻,幸而鬼可入梦,我瞧他眼底的黑眼圈便知这段日子小婧没少折腾他。
姥姥只是沉默地看着,小婧跪在姥姥跟前给姥姥磕了三个头,向姥姥拜别,一如成亲那夜。
小生也陪小婧磕了三个头。姥姥默默地受了礼,回赠了一些金银物什给他们。小生急忙谢过。
「今日一别,此去再难相见,宁公子若遇难事尽可托人传信于我。」书生道。
「小生谢过先生。」小生看上去挺伤感,也不知他家中有无父母高堂,就这么娶了妻子回家,想必之后又是一番磨难。
然则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是属于小婧和小生的故事。
我清楚小婧总是嘴y心软,她明明那么讨厌读书人,可除了姥姥要杀的人外我从未见她下手害人。有时遇着被我捉弄而迷途的樵子猎夫时她还会为其指路
也不知以后我们是否能再相见。思及此我不由红了眼眶,明知碰不着小婧依然虚虚给了她一个拥抱。
「见着道士记得躲远些,」我说,「到家后让小生写信来,我好去找你。」
「放心吧,我会的。」小婧笑得很美,她活着时本就是个美人,死后也是凄美哀怨的女鬼——只要她不刻意吓人的话。
小婧走的那日整片林子满树桃花盛放,像是在同她作别,明明早已过了花期,想来是姥姥的手笔。我还记得小婧最喜欢在每年的花开时节y那首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我就这样告别了小婧跟小生,我只剩姥姥和书生了。°ρδ㈠8ɡν.νīρ(po18gv.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