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军官上下打量玄野,她的目光宁定而有神,许久才开口道“我是这里的指挥官,谢琳·弗拉格。少年人,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你是通过何种手段,才取得了联邦顶尖军工装备的操控权,但是我可以保证,至少在这里,在罪案与军纪调查科相关人员到来之前,你有选择沉默或者佯装无辜的权利。不过我相信,凡是经历过72小时之前那场噩梦的人,理应更痛恨那些剥夺无数生命的异族,而不是自己的同胞!或许你并不后悔曾经所做过的事情,但抗拒和回避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在这个不算太公正的世界里,你永远不是那最悲惨和最值得同情的一个。因为我们所身处的甲板层下方,现在正躺着整整二十六具年轻士兵的尸体,而且这个数量会随着时间而不断增加……”
女性军官说话的时候,玄野一直保持着相同姿势,就连视线余光,也没有任何移动。
婕米有些急了,伸手在玄野眼前晃了几晃,见对方仍无反应,忙转头问道“舰长,你瞧瞧他是不是因为一连几天发烧,真的把脑子烧坏啦?”
谢琳·弗拉格还没说什么,那边玄野却毫无征兆地开口了“我……为什么……还没死?”
这是他清醒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尽管持续低烧和炎症所造成的虚弱,使得他喉咙肿胀沙哑,发音十分吃力,但在场众人还是听到了。
特别是婕米。
“咦?呀……唉!”她的小脑袋还没完全转到后面,闻言又嗖地一下扭了回来,脸上神情既惊奇又疑惑,“你,你,你……你醒啦?太不可思议了,真不愧是舰长啊!不过你的反应好奇怪,一般病人刚清醒,不是应该先眨一眨眼睫毛,然后向身边照顾自己的人询问‘我这是在哪儿’这一句才对吗?”
婕米毕竟年纪还小,即使天性活泼,但这几天在医疗座舱内,看着一个个原本鲜活的生命从身边逝去,精神上的无形压力可想而知。
这时发现自己照顾的病人突然活了过来,婕米的神情,简直比当时第一次亲眼见到无数少女的偶像——扬·斯奇尔林时还要兴奋。
‘这中间也有我一份功劳呢!’
在心里一番小小的自豪之后,她本想以长辈的口吻,再好好地开导开导病人,教他改邪归正——毕竟电影里通常都是这么演的,却蓦地记起自己先前的表现,顿时面色一变,脸庞倏然泛起两片红晕,哆哆嗦嗦地用手指着玄野“你是不是故意……都听见了?!”
玄野当然不会回答。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头顶的天花板,停顿良久,又再次低声道“我……为什么还没死。”
“这应该感谢我们舰长!”婕米鼓着腮,气呼呼地抢着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刚被送来的时候,身体情况究竟有多么糟糕?军医官就差直接宣判你死刑了!要不是舰长几次坚持要为你治疗,再加上……我在一旁照料,你怎么可能有机会活下来偷听……”
婕米越说越生气,可玄野的表情则愈加冷淡,他许是听到了婕米的解释,缓缓闭上眼睛,再不理睬身边喋喋不休的雀斑少女。
“舰长,他怎么这样,一点感恩图报都不懂……”
婕米犹自不忿,身后的谢琳却摇摇头,拉着她走出病房。
刚到外面,随身携带的通讯器就响了,一直留在舰桥的通讯员李智秀汇报道“报告舰长,根据前线最新战报,奥普特拉原虫刚刚突破了第四、第五舰队所布置的联合狙击网,往远海而去。此役中,我军有多艘舰船遭受重创,另有一艘护卫舰和一艘攻击型潜艇沉没,国防部已发来紧急电文,要求本舰停止一切鲁莽行动,尽快与海军舰队汇合,共同完成补给和伤员的安置工作。”
“还是让它们逃走了吗……”谢琳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态,说道,“知道了,我马上赶到舰桥。”
然后又转向婕米“看起来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会再有作战任务了。既然如此,婕米,还由你继续负责照顾那个少年,他是国防安全服务局要重点调查的人,而且还藏着不少心事,你要好好开导他。”
“可是……”
“不用可是了,这是命令!”谢琳摆出指挥官的威严。但片刻过后,她又伸出左手,轻轻拍了怕对方的肩膀,叹息道,“……这是命令,婕米。”
尽管有些不太情愿,但往后几天,婕米依然老老实实地依照吩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护舱内。
或许是因为丧失了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动力,玄野的情绪非常沮丧而消极,甚至一度到了绝食的地步,身体状况也很不乐观。
这种自暴自弃的行为,令另一边生性乐天的少女十分鄙夷,同时也殊为不解。
依照少女天真的想法,自甘堕落和自杀一样,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了,就像一个苹果蛀了虫不能吃,那就换一个不生虫的啃啊;一本枯燥的科技期刊不好看,那就换一本轻松休闲的读啊!哪怕你觉得个体生命没有意义,那也可以去追求其他有意义的东西啊!比如美食、风景、友谊、爱情、名牌服装,世界那么大,能做的事情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想不开呢?
她本不善于记仇,以前跟对方的一点小小不愉快,早就在吃了一顿还算丰盛的工作午餐后,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玄野这个人完全不同,不管婕米如何劝说,讲故事也好说笑话也罢,他全不接招,也不做任何回应,倒差点把一个开朗的少女给活活逼疯了。
期间谢琳又亲自来过一回,她简要地向玄野讲述了下一步行程女武神号与海军舰队汇合后,会一同驶往南半球新赫布里底基地进行修整,届时玄野也将接受国防安全服务局的当面质询。
这些军队里的事情,谢琳原本可以不用亲自说明,甚至不做任何解释,不过为了让这个年纪显然比婕米还小一些的少年人,稍微有些心理上的准备,她还是来了。
谢琳从军多年,当然明白国防安全服务局这个称呼对军人意味着什么,所谓“安全服务”,其服务的对象,从来都不是普通民众。谢琳早就意识到这个少年即将迎来何种命运,却无力也不可能改变。
或许,那也将是她自己的命运。
谢琳以相对平静的口吻,把早已决定下的事情再次叙述一遍,她并不期望对方会有什么反应,因为这更像是对她自己说的。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玄野在听到舰队回撤港口的消息时,所表现出的并非是如以往一般的冷漠,反而问道“那么怪物呢?它们是不是已经被消灭了?”
在得到谢琳否定的回答后,他先是愣了片刻,接着一下从病床上跃起,身体则由于过度虚弱,而重重摔倒在地“为什么,为什么不把它们全杀光!”
玄野嗓音完全是嘶哑的,神情狰狞扭曲“无能的大人,该死的世界!”
也不知是从哪里生出的力气,他一边歇斯底里的诅咒谩骂,一边推开想要上前搀扶的婕米,一直挣扎着爬到谢琳身前,紧紧扯住对方的裤脚“既然你们成年人不敢送死,那就让我来吧……我不怕死……”
玄野嘴角开始渗出点点血沫,先前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感再次潮涌袭来,“只要能杀光它们,就算死一百次一千次,就算永堕地狱,我也……”话再说不出口,又晕了过去。
玄野这次病发异常突然,且症状严重,多处内脏器官衰竭,生命体征极其微弱,年近半百的军医官几次将药物的使用剂量加倍,都不见好转。
军医官已然束手无策,只得宣布放弃治疗,并询问谢琳是否同意依照《战时特殊医护条例规则》,拔除对方身上所有的导管。
这是百般无奈之下的做法,通常适用于战场补给线封锁时或者一些特殊人物,按军医官的话说,与其把这少年交给国防安全服务局,倒不如现在就结束他的痛苦,女武神号刚从友军那里接收了部分伤员,护理压力很大,如果能空出一部分医疗资源,无疑也是对其他生命的尊重。
军医官说得不无道理,谢琳却反而有些犹豫,迟迟下不定决心,每次谈起这个话题,都是说“他毕竟还是个未成年人,无论有罪或无罪,我们作为成年人,都不应该轻易放弃,让他带着满腔怨恨离开这个世界。”
一旁的婕米也跟着暗暗抹泪。
如此拖了一段时间,玄野的病况更为恶化,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少年已经不行了,可是他却又在最后关头,病情奇迹般地有了起色,全身的红疹瘀斑开始消退,心跳呼吸也重新变得规则。
即使比较健康人而言,这种起色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不过玄野的身体还是在一天天恢复,军医官也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最终只能用一句“对象的生命力不算旺盛,但反抗的意志很强。”
草草解释了事。
待女武神号驶入红珊瑚之州,玄野已基本脱离医学上所界定的病理危险期,能够起身做一些小范围的室内活动。
他不再抗拒舰上的食物和饮用水,只是依旧沉默,大部分清醒时间,都面对着舷窗外湛蓝的天空发呆——联邦星舰上的太空窗装有外层防护,由综合舰桥系统ibs主控,紧急时封闭,在不影响航行安全的情况下可以按要求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