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西海岸,温度适宜,空气中带着海风隐约的咸味,头顶一片繁星满缀的穹幕,天清夜朗,如诗如画。
这是一年之中最适合旅游度假的时候,ait高中部的教学楼天台上,阿芙拉趴在栏杆旁,迎着温暖惬意的晚风,几缕金色的发丝微微扬起,轻轻拂过玄野的脸庞。
玄野就站在阿芙拉身侧。
天台视野开阔,凭栏眺望,可见不远处的舞会大厅灯火辉煌,影影绰绰映出许多光怪陆离的影子,但到主教学楼这边,嘈杂声就渐渐稀少了,道路两旁的装饰灯柱逐一亮起,发出柔和昏黄的光芒,树丛边稍显幽暗的长椅上,几对情侣甜蜜地依偎在一起,趁着朦胧暧昧的夜色,低低互诉衷肠。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玄野依旧能清晰地记住这个时刻,这里的景物,那些青葱岁月,荏苒时光,充满了淡淡幸福的味道,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然而那毕竟是许多年后的事情,现在的玄野却不太愿意接触这些东西,他固执地认为,过分温馨安逸的生活状态会削弱个人的意志力。
为避开这种气氛,玄野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一根香烟。不料刚抽了一口,嘴里的烟就被阿芙拉劈手夺过,阿芙拉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揶揄道
“两个月不见,其他方面没什么长进,烟瘾倒是越来越重了,是不是概念设计师的工作不好做?”
“比想象中更难一些。”
玄野想了想,决定老实回答“之前我跟着伊凡诺夫教授做过几次固态量子芯片的隧穿效应试验——那是一种衰减波耦合效应,理论上可以支持光突破极限速度,也就是超越光速。我对量子物理学科的认知有限,当时仅承担一部分原始数据的分析和处理工作,即使总量庞大,也不过是在已有框架内进行修改。而现在的工作就好像创立一部几十万字的新法典,虽然可以借鉴前人的经验智慧,但必须适应具体现实。一部法典的总纲永远是最精简凝练也是最重要的,它远远超出我现有能力之外,为此我用了个取巧的做法,先绕过总纲,从某一个具体细节开始入手,然后再慢慢想办法贯穿全局,可惜这两个月头脑里构想虽多,却始终找不到一条清晰的主线……”
玄野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阿芙拉用手托着粉腮,默默凝视着玄野,静静倾听。
等对方说得差不多了,她才微笑道“看来你确实很喜欢现在这份工作呀,一个人唠叨了这么久……嘿嘿,你喜欢做什么就尽管去做,这些我都不拦你,不过世界上的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概念设计师的工作再重要,有联邦总统的工作重要么?连总统都有时间去农场骑骑马、陪家人一起去海滩度假,你总不至于比他还忙吧,答应我玄野,以后无论再怎么拼命,也不能以损害自己的身体健康作为代价噢!”
说罢,也不管对方听进去多少,轻轻斜倚着身子,将小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好不容易才见一面,我们能不能不谈那些无聊的事情。”
玄野全身肌肉有些发僵,他刚一吸气,鼻端便闻到少女身上特有的香味。
感受着温软娇躯的依存,玄野此刻的心情很难用语言来形容,他极力想调整思绪,将自己纷乱复杂的念头都集中到一起,可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到后来,玄野索性放弃尝试,任凭内心真实的感情自由释放,阿芙拉白皙柔嫩的手掌伸过来,他也就顺势握住了。
两人都不再言语,就这样静静相依相偎。
良久,良久,远方天际,两道绚烂的光亮拖着火红焰尾,划过漆黑深邃的夜空,底下有人兴奋地高喊“流星,居然有流星!”
阿芙拉也跟着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等到两道光芒一前一后消逝于地平线,她才开口道“喂,玄野,你知道人们为什么要对着流星许愿吗?”
“不知道。”玄野摇摇头。
“我来告诉你吧,”阿芙拉笑嘻嘻地说,“古代神话中,主神奥丁拥有一把百发百中的神枪,叫做昆古尼尔。当奥丁将此枪掷出时,会发出划越空际的亮光,对着昆古尼尔发誓的人,她的誓言必将实现,这就是关于流星最古老的传说。传说未必可信,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理解,流星代表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埋藏心底的希望之光,不管哪个年代,不管环境多么艰辛困苦,我们都不会选择放弃,或者这才是人类经历无数战争浩劫,却还能生存下来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传说未必是假的。”玄野的关注点比较特别,“航天领域有一种说法,人们平时看到流星发光,并不是与大气摩擦燃烧,而是由熔蚀过程里流星体原子中电子跃迁而产生的。假如昆古尼尔是一种非常独特的航天轨道器,我是说假如,神话时代的主神奥丁们,只要拥有人类现今的科技程度,那么他们就完全有能力控制这种先进轨道器,并使它在飞行过程中,发出与流星相似的光芒。”
“真是一点都不懂情调呢。”阿芙拉撇嘴道,“什么电子跃迁,什么轨道器,难道你想说明主神奥丁并非后世虚构,而是尘封于古老历史中的某个先进文明的后裔或者代言人?玄野,你这个大白痴,大笨蛋,你要是再敢提半句跟今晚气氛毫不相关的事情,信不信我明天亲自送你回圣克拉拉,顺带再给挑选十几个女仆管家,照顾你每日的生活起居!”
阿芙拉无愧于女巫的称号,话一出口,玄野立即闭起嘴巴,不敢再吱声。
每个人性格不同,爱好也不同,有些人喜欢前簇后拥奢侈享乐,有些则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有些人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万众瞩目,名扬天下,有些则愿意坐在雨后青石板的小街屋檐下,一杯清茗,淡品其香。
玄野本是个性格略显孤僻的人,一向独孤惯了,不喜欢繁琐的礼节和社交,对他来说,安排不相干的佣人整天在眼前晃来晃去,那日子绝对比坐牢还难受。
阿芙拉对玄野虚心接受批评的态度十分满意,在他胸口又趴了一会儿,轻柔地道“对了,说起许愿,玄野,你有什么梦想吗?”
玄野一愣。
梦想?
这个遥远而生疏的词汇,遥远至趴在病床边失声痛哭的那一年,生疏到他已经记不清那对夫妇的面孔,于是回答说“没有,我没有梦想。”
“那总该有什么愿望吧,关于今后人生的愿望。”
“今后的……人生吗?如果非要说有,我希望这个世界再没有孤儿,所有父母都能爱惜自己的子女。”
“那绝对不是你真正的愿望。”
阿芙拉忽然语气一变,将小脸蛋贴在玄野冰凉的脸上,喃喃道“我可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看着你呢,你骗不了我的。你以往所做的许多事,都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向他们示威罢了,你不用摇头啦,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梦想只有一个,却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一个。其实带你来这里之前,我无数次告诫过自己,千万千万不要伤害你,不让你再回忆起悲恸的过去,但是……我是个小小的女人,我也有小小的梦想,我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不希望自己注视的人今后一直生活在绝望和愤怒之中。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仇恨不能带来任何内心的安宁,玄野,我们都很明白,这个世界是美丽而残酷的,或许残酷比美丽更多一些,但我们不能因为看到残酷,便忽略了美丽的存在,所以请答应我,让我和你共同分担这份残酷,而我,也会将这个世界的美丽与你一同分享……”
阿芙拉这番既像煽情,又像告白的话,对玄野内心着实造成不小的冲击。
他望着这个精灵古怪、洞悉他所有想法的少女,不知道自己是该感到惶恐,还是该感到幸运。
“对不起……是我太任性了,让你想起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没关系,也许是我以前对那件事太过于执着了吧……咦,你为什么哭了?”
“因为你也在哭。”
“我……”玄野张了张嘴,想说自己脸上并没有泪水,但转念一想,便理解了阿芙拉话里的真正意思。从八岁那年开始,那些变故就像挥之不去的阴影,一直横亘在他心中,无情地斩断了玄野的所有梦想,造成他童年沉默寡言的性格。
阿芙拉说得没错,玄野以往所做的许多事情,并不是出自他本意,而是对于内心创伤的一种注意力转移,当数年之后蓦然回首,这份伤痛依然摆在眼前,一分不减,清晰如昨。
玄野不敢保证,如果有阿芙拉在身边,自己今后的人生能不能因此改变,能不能忘掉过往的悲伤,但唯独一点是肯定的,他愿意为身前少女渴望的幸福,去尝试一些原本不打算尝试的事情。
想到这里,玄野不由将少女抱得更紧了些,两人身高本就差不多,此时呼吸相闻,双唇近在咫尺,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情愫于无声无息处悄然滋生,少女轻轻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