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幺叔爷还来!”
陶家队列里, 一个年轻小伙儿红着眼挤了上来。
这显然是个真正的年轻人。大约是很少出门,对大场合颇为不适应,身上套着尺寸合适却不贴合的崭新羽绒服, ——这是乐滋滋到京市长见识的打扮, 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高级”。
他瞪着衣飞石的眼神全无底气, 只有一种年轻人才有的冒险与拼命。
对于衣飞石这个能够把自家长老“弄消失”的神秘高手,他没有一丝战胜的勇气。他在害怕, 他更愤怒。可他还是得出面讨要长老。这是一个家族的“骨气”。陶家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东西, 修法、实力、地位、权力……骨气,是陶家这个日益走向沉沦的顶级家族,目前唯一仅剩的尊严。
陶亭知道,他走出来,他和他身后的三个堂兄弟, 很大可能一起折在颐和茶庄。
他还是得出来。
——“这就是那个后辈弟子丢下长老逃之夭夭的陶家?”
不, 绝不能是。如今的陶家, 经不起这样的嘲讽。
“对,我们长老呢?快还来!”
“还我们幺叔爷!”
陶家是目前颐和茶庄内, 一眼望去即知道过得最艰难的隐世家族,没有之一。
身穿各种山寨名牌,看似领队的陶亭骄傲地在脖子上悬挂了一个智能手机,重重皮套保护之下, 是号称千元内性价比最高的游戏手机。其余几个年轻人要么没手机, 要么带着儿童通话手表。
在几个陶家小伙子暂坐的座位下边, 堆积了几十个饮尽的汽水铝罐, 十几个布丁瓶子。
在陶轩的衣兜里,还揣着七八包饮料用黄糖,一打方便包番茄酱。
没办法不穷。
制作傀儡的材料太贵了。
失去了修法和驭法,仅剩下傀儡偶人的制法,陶家就像是抱着原|子|弹却没有导弹发射技术,被群狼环伺,被肆意压榨。能咬着牙拴紧裤腰带熬到今天,除了隐盟还稍微要点脸,祖宗抗战时留下的美名荫蔽,两代家主善于抱大腿赔小心周旋,就只剩下陶家的“不死心”。
哪怕再穷,再艰难,陶家弟子买不起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吃不起薯条喝不起可乐……
他们每个人都会拥有一具价值少则数十万,多则数千万的傀儡偶人。
这几个陶家弟子人数不算多,然而,带上他们各自的傀儡,看上去就浩浩荡荡一群人。
把衣飞石围住了。
这群年轻人的眼神都很干净,衣飞石看得出来,他们手上都没沾过血。——打陶圃是为训|诫与立威,打这群小毛毛,襄国公觉得就算打赢了也没什么意思。毕竟衣飞石在谢朝活过了天命之年,他的孙辈都和这群年轻人差不多大了。
“放出来。”谢茂也不想和丁仪当面吵架,还没辞职,目前还是上下关系。
衣飞石退后一步,阴阳灯负于肘后,轻念咒文与摄魂花取得联系,下一秒,陶圃就被放了出来。
——人放出来,用于御敌的两具傀儡则被衣飞石扣在禁阵中。
陶圃携带的三具傀儡,是陶家目前价值最奢昂、最顶级的傀儡,被衣飞石砸成零件的那一具傀儡价值无法估量,剩下两具傀儡造价保守估计也在两亿以上。一些珍贵材料,几十年来皆有市无价。
“我们的傀儡!还来!——你们是鬼子嗦!”陶亭还想要回两具傀儡。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谢茂隐带笑意的双眼。
一柄泛着熟光的桃木剑抵在他的咽喉,动作太快,快得让他都不知道这一切何时发生。
“你乖乖地跟着你叔爷坐在这里喝可乐,否则……”谢茂示意了一下衣飞石。否则把你们全家和带来的傀儡一起,都丢进禁阵里。
陶圃把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孙扯了回去。
谢茂与衣飞石一起走了,陶亭才摸了摸自己的咽喉,惊魂甫定。
“……他,”陶亭能感觉到雷击桃木剑上滚动的雷炁,“我觉得他是雷法……”
剩下几位观战的长老都交换了眼神,萧擎感慨道:“深不可测。”
叶萍青则若有所思。他离开特事办就是因为被谢茂原身“暴打”,当时,他为了阻止谢茂进入特事办,所以开出“要么开除谢茂,要么他辞职”的条件。上层博弈,他输了。所以,谢茂留下,他离开。
——那时候的谢茂,已经有了很奇特的地方。不过,那种“奇特”是可控的。
如今的谢茂,完全变成了一个让他无法理解的存在。梦中得神仙所授的故事,真的存在?
※
谢茂和衣飞石都跟着丁仪进了一间防守严密的办公室,齐秋娴亲自守在门外。
衣飞石也没把自己当外人——他们俩就是来问容锦华死亡真相的。哪晓得走进办公室,不等谢茂发问,丁仪就拉上窗帘,从兜里拿出一个微型投影仪,将一幅图投影在白墙上。
“谢茂,你来得正好。有一个任务——”
谢茂把她放在桌上的投影仪拿起,光束朝下,竖起扣在桌面上。
“没有任务。”他嘴角上浮似乎带笑,眼底却静如深井,没有一丝波澜。
“昨天我没有继续任务,没有归队做任务汇报——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你出卖过我。二比一投票,我的行踪给了吸血鬼。我不会给一个出卖我、又不讨我喜欢的上司卖命。”
“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不会趾高气昂地发号施令。”谢茂稍微示意了一下。
发号施令,自取其辱。
谢茂的态度让丁仪有些惊讶。
她似乎很肯定地认为,谢茂“一定”会坚持留在特事办。
此时谢茂说要“离开”,让她觉得极度荒谬和不信任,她的表情,似乎觉得谢茂在虚张声势。
“你觉得走的一定是我?”谢茂也很惊讶于丁仪的自信。他能教普通战士修真,能彻底改变特事办被隐盟压制的尴尬局面,丁仪却认为“有你没我”的局面下,离开的必然是他?
“这不重要,我们可以再谈。现在我需要你告诉我们,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谢茂纠正话题。
丁仪把他倒扣着的微型投影仪重新放回原位。
白墙上,投放着某个装置的拆解图。
“当年发生的事,保密时间是五十年。我不会告诉你。不过,正在发生的事,和十八年前的事息息相关。如果你愿意执行这个任务,谢茂,你很聪明,我觉得你可以找到当年的真相。”丁仪说。
“我不谈条件。”谢茂说。
“我是个军人。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我接到过当年事件的封口令,所以,”丁仪口吻很平淡,都不像是在说服,而是陈述一个事实,“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在宿贞的别墅里,丁仪说了很多当年的事。
唯一保密的,就是当年容锦华送去伦敦的那一份“文件”,保密五十年。
那样紧急的情况下,宿贞拿着一本《诗经起源与先秦民俗研究》愤怒地打碎了她的胳膊,她也只是干巴巴地说谢润秋与羲和不值得信任,没有透露任何内情。
她刚才想要给谢茂的任务,和当年容锦华递送的文件相关?和丢失的7号档案相关?
谢茂开始看她投影在白墙上的图片。
“这是……”谢茂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一件武器。”
“一件我们至今还没彻底弄明白原理的武器。我私底下请了一些信得过的修界大师察看、研究,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丁仪指着拆解图中其中一个放大的剖面,“那应该是一种符文。不过,没有人能读懂,史籍上也没有任何记载……”
谢茂仰头看了好几眼,问:“能放大吗?”
丁仪按了投影仪一下,一张更清晰的大图投放在白墙上。
谢茂自问旧地球史学很扎实,各种古代神秘学符号、文字,更是未来时代少有的佼佼者。
然而,遗失在历史长河中的真相太多了。太多有趣却脆弱的文明,在漫长的岁月中昙花一现,哪怕一缕痕迹都不曾留下。
“没见过。”谢茂说。
丁仪也没指望他见过,她再次按了投影仪,下一张图里满满地排个各种武器。从冷兵器时代的刀枪剑戟到热|兵|器时代的枪械炮弹,简直是个巨大的武器收集册:“我们有理由相信,它是一种能量增幅的符号。任何发现它的武器,都有着与众不同的效果。”
“比如?”谢茂示意最近的那把袖珍手|枪。
“我们曾用这把枪里遗留的子弹,打死了一只紫毛僵尸。”
“携带特殊属性?能够对付非自然力量?”谢茂觉得有趣了,这是一种能量符文?
“这把匕首,它能切割龙角。这把短刀,能够杀死邪灵。这把枪我们没有实物,不过,”丁仪说到这里,表情很肃穆,“它杀死了我们三个海外小组成员,包括七名隐修弟子。”
“普通人持枪,杀了七名隐修弟子?”谢茂问。
丁仪点点头。
“这是一种全新的能量体系,我们请了专门的密码专家,古文字专家,研究了很多年。得到的结果并不好。这个图案,我们知道它是‘射击’,这个图案,我们知道它是‘神圣的,去秽的’,这个图案,我们知道它是‘死亡’……但,那没有用。”丁仪说。
“就像隐世家族的符纸,就算普通人学会了它的含义,掌握了它的绘制规则,但,没有相应的传承,那就是一张普通的纸,没有任何意义。它不会自己飞起来打人,也不会祛病止血。”谢茂表示理解。
他站了起来,走到丁仪放满了白墙的各个神秘图案前,看了片刻,突然问:“这个不保密?”
“这是你的任务。”丁仪拿出pad,调出地图。
北斗定位中,整个华夏沿海都是一片赤红色,一直蔓延到太平洋,丁仪关闭了ss救援系统,刺目的红色瞬间消失了,只有一个纤细的箭头,指向欧洲大陆西北——伦敦。
容锦华意外身亡的城市。
“那里有一份东西,我需要你去拿回来。”丁仪说。
“拿回来?”
谢茂并不质疑特事办的决策。
时间能改变很多事情,当年送出去的东西,近二十年后再取回来,这不算决策失误。
这叫世易时移。
他想确定的是,现在丁仪让他去拿的东西,确实是当初被容锦华送走的吗?
丁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是默认。
“为什么要先生去拿?”衣飞石看了不少电视剧,还被童画拉着看了不少动作电影,pad地图上闪烁的那一片密密麻麻的ss信号,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丁仪对衣飞石的态度一直很亲切友好,说话时语气都温柔了许多:“因为他放倒了常居雷。”
因为谢茂放倒了常家家主。
理论上,谢茂目前是华夏修真界出世的大师中,最能打的一个。
——他还是特事办的自己人。
“你让我去拿这么重要的一件东西,却不告诉我它是什么。我怎么评估它的重要性?也许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就把它……”谢茂做了个顺手给人的动作。
丁仪不说话。
“所以,我是个幌子。或者说,我是个靶子。”谢茂拆穿了丁仪的安排。
“谢茂——”
“嘘。”
谢茂看着白墙上神秘古稚的图案,仅凭着丁仪刚才透露的一些细节信息,他已经大概摸到了这种神秘符号的门槛。
不管这个世界上的神秘学体系有多少种,世界的本质是一样的。
修真者,求的就是这一个世界的本真。
同样是小麦粉,揉成面团。可以做成包子馒头,也可以做成面包蛋糕,还可以做成面条、油饼。
神秘学对能量的运用也是一个道理。不管它用那一种方式去运用能量,能量的本质不会改变,只是表达的方式不一样。
对特事办聘请的密码学家、古文字学家来说,能够明白这些图案的意义,却无法运用。在未来修真社会接受过系统学习的谢茂不一样。仅从丁仪所说的几个细节,他就差不多猜到了某几个能量循环的开闭程式。
面前这一张图,他已经彻底记下来了。
回家推衍一番,多则十日,少则半天,很大可能就能推开这个彻底陌生的玄学体系的大门。
——对谢茂而言,其难度也就是五星大厨解锁一种食材的全新烹饪方式。
“我可以去。不过,这里边的武器,你给我一把。小刀也行。”谢茂开了条件。
衣飞石很不愿意让谢茂去做“靶子”,可是,当着外人的面,他不能阻止谢茂,反驳谢茂,只得默默按住手里的阴阳灯。不管谢茂做如何荒唐的决定,他都会负责。
丁仪也不是傻子,立刻问:“有头绪了?”
谢茂笑了笑,没否认她的猜测,说:“看来我又多了一枚筹码。”
——他已经和丁仪摊牌了。他不会再接受丁仪的领导,要他留在特事办,除非丁仪退役。
丁仪有几张牌,谢茂不知道。但谢茂握着的牌非常致命。他能教主食组修真。现在,他还有希望破解这种特事办研究了多年的神秘符号。
丁仪也突然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对谢茂露出笑容,特别真实的笑容。
“你信任我。你不怕我让你永远留在境外。——以常理来说,我很可能这么做。”丁仪说。
谢茂不置可否。他当了几辈子皇帝,见多了人心易变,无数年少时怀揣赤子之心的好孩子,都会在权势侵蚀中面目全非,可是,他面对面与人相识的当下,看人极少出错。
丁仪这种从底层爬起来的官员,最容易玩弄公权以私用。所以,她讨厌原身,就敢出卖原身去死。
可她眼底没有吃喝玩乐等私欲,一个近五十岁的中年女人,处在国家级一线战斗部门的指挥中枢,始终保持着巅峰状态的体能,随时能出战斗任务。没有家庭,没有私生活,只有工作。
——她一定有特别的信仰。
“为什么?”丁仪问。
谢茂笑了笑,在她耳畔轻声问:“你真的想知道?”
丁仪从他带了些玩味的口吻中听出了一丝不祥,来不及拒绝,谢茂已经低声说:“因为我会看相。我知道——你的儿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