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幅画是《影武者》的故事板,画上表现的是故事末尾,武田家的骑兵军队向着敌人英勇无畏的冲锋,但一次面对的是织田家的火枪。骑兵冲锋一次比一次迅烈,火枪回应一次比一次响亮。最终风林火山旗倒下,武田败北。黑泽明表现的就是武田家的骑兵开始冲锋这一瞬间的情形,色彩鲜艳,透着强烈的悲壮感,带有极强的视觉和情感冲击力。
两人并肩站在画前看了四五分钟,老人颇为感慨地道:“面对历史大潮无法扭转的无奈感特别强烈,黑泽明导演真是个厉害的人!”随即对着张然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张然回会过神来,打量了老人一眼,头发花白,戴着茶色眼镜,似乎再哪里见过。不过张然也没多想,看着眼前的画道:“用色我很喜欢,层次感空间感非常强,强烈的色彩,和旋转的线条表现出强烈的情绪和视觉冲击,但调子很冷,让人感到绝望!”
老人心里暗暗点头,这年轻人很厉害,是真看明白了黑泽明的画。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他是个悲观主义者,但他的电影向来并不悲观,只有《影武者》是个例外,拍得很绝望!你是懂画的,你对他的画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张然想了一下,道:“我觉得光线对表现情绪很重要,如果是我来画的话,我会增加对光线的描绘,那种带着一点儿氤氲气的光线,这样我觉得会更有质感。其实黑泽明十分擅长运用光线,之所以没有画出来,大概因为是故事板,没有这么处理吧!”
老人仔细的思考着张然的话,然后摇了摇头,道:“这样处理太过形式化了,仪式感太重,我不太喜欢这样的画面,我喜欢更加自然的绘画,喜欢日本的传统绘画。不过要是黑泽明还在的话,他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其实张然并不追求仪式感,他追求的是画面感,这跟原本他学美术有关。不过艺术是没有定式的,不管电影,还是美术,每个人看都会有不同的想法。这不是对不对的问题,只是个人的喜好问题。
北川景子看着两人,有些想不通,两个人明明都是导演,怎么一直讲画画,应该讲电影才对啊?
两人对着画各抒己见谈了十多分钟,张然对眼前这个老人的见解十分佩服,面带微笑地说道:“我叫张然,是个导演,特别喜欢黑泽明导演的电影。这次到东京来参加电影节,就顺便来黑泽明导演的故居看看!不知道你是?”
老人笑着道:“这么年轻就入围东京电影节,真了不起。我是山田洋次,也是导演。”
张然听到山田洋次吃了一惊,山田洋次是日本的国民导演,相当于冯小钢在中国的地位,而且要比冯小钢厉害很多。
山田洋次在日本影响最大的电影是《寅次郎的故事》,共48集的《寅次郎的故事》是影史上最长寿的喜剧系列电影,《寅次郎的故事》通常都在盂兰盆节和正月初一上映两部,在日本风靡一时,受到日本观众广泛共鸣和欢迎。全家一起到影院看《寅次郎的故事》,一度成为日本人辞旧迎新的重要内容。直到1996年寅次郎的扮演者渥美清的离世,《寅次郎的故事》才不得不在感伤中宣布终结。
上世纪八十年代,山田洋次的《远山的呼唤》和《幸福的黄手帕》引进中国,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成为张然父母他们那一代人的记忆符号。
不过张然觉得有些奇怪,像山田洋次这种地位的导演怎么会到黑泽明故居来:“山田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山田洋次解释道:“我也非常崇拜黑泽明导演,以前受过他很多恩惠,他对我讲过很多武士的东西,讲过该怎么拍武士片。现在我的武士片要上映了,过来对他说说。”
张然有些意外,山田洋次的电影风格明显是接近小津的,没想到他崇拜黑泽明。他觉得山田洋次即将上映的武士片应该是《黄昏清兵卫》,一个平常都是拍家庭生活的导演,拍武士片,而且拍得那么好,实在厉害。不由道:“很多导演都是巅峰期一过,后面的作品就大失水准,山田先生的高水准保持了几十年,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拍摄高质量的电影,让更多的人去欣赏,是我的理想,我也一直这样要求自己。可是要实现理想很多时候需要依靠时代对于文化的需求,当年黑泽明导演拍摄了《七武士》,那是1954年的票房之王,是艺术与商业最完美的结合。现在的日本情况远不如当年乐观,不过我始终相信只要电影好一定会受欢迎的。作为电影人,我们只能去不停去寻找更好的故事。”
张然点了点头:“观众的口味变化很快的,你有考虑过观众的口味吗?”
山田洋次语气悠然:“其实想那么多再来拍电影并不是一件好事,应该打消这样的顾虑。我拍的电影是我想看的,我喜欢并接受,就可以了。如果最后年轻人不喜欢或者没有迎合潮流的口味,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张然颇为感慨:“我就不行,要考虑很多,要考虑票房,考虑观众的接受度,我倒是希望有一天能够像你这样,只是安安心心的拍好自己喜欢的电影就行!”
山田洋次道:“电影本来就是妥协的艺术,尤其是商业电影,作出牺牲是必然的。关键是要把握住自己的初心,每个导演一生只拍一部电影,他所有的作品只是对处女作的模仿和改良,所以你清楚自己最想最希望传达的东西是什么,传达给观众就行了。”